第五百七十二回:我无欲戴其冠 (第3/3页)
于病人和绝望的恶臭,确实淡薄了许多。大概是卫生署和公安厅的“清运”起了作用。
街道比中心城区萧瑟,行人寥寥,但那份寂静并非无人,而是蛰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旁低矮、破败的屋舍门窗后,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探出,黏在他身上。
他不得不摘下被冷水浸透后更显模糊的口罩,重新戴上眼镜,才能看清脚下泥泞的路。脚步有些虚浮。奇怪的是,这些目光……似乎与医院、与街上那些冰冷的窥探和嫌恶不同。没有敌意,更多的是好奇,一种带着审视却并不尖锐的探究。
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趴在不远处的墙角,专心致志地拍打着脏污的纸片。原来他们的家长已经不再限制孩子们自由活动了吗?莫惟明和九方泽沉默地走过。
突然,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的小男孩像是注意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追随着莫惟明的背影,愣了几秒。随即,他像颗小炮弹般跳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用尽力气大喊:
“莫医生!是莫医生!”
那清脆的童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打破了街区的沉寂。那些原本只是躲在门窗后的目光变得大胆而热切。更多的人探出头,院门口有人迟疑着走了出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莫惟明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专注。
莫惟明的脚步顿住了。不仅仅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更是因为那喊声——他认出来了。之前义诊活动上,他给这个瘦小的男孩做过检查,量过身高体重,看过他营养不良的状况;在之后病情最虐的时节,他和施无弃带走并救助了他的父亲。那个男人已经出院了。
他转过身,不顾周围那些越来越近的、聚焦的目光,看向那个激动得小脸通红,正不管不顾奋力向他跑过来的男孩。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男孩齐平,声音有些干涩。
“是你啊。你……家里人怎么样了?”
男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喘着气大声说:“莫医生!我爸爸!我爸爸好多了!他现在能下地,还会给我做饭了!”他骄傲地挺起小胸脯,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任务,急切地补充道,“我跟好多人说了,是中心医院有个神医救了我爸爸!大家都知道了!”
“神医”。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莫惟明的心脏。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茫然、震动,最终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不是因为温暖,而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他想要后退的愧疚。
他当时根本就觉得,那个男人死了也无所谓不是吗。他只是需要一个新鲜的、因黑子热病死的人类尸体。不过真的到了死亡期,他们也不再缺这样的“材料”。他甚至将他当作试验品,测试了皋月君提供的四环素的效果——之后才敢拿给徵用。
这份从天而降的“神医”名誉,这份被孩子纯真地、热切地宣扬开来的感激,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所适从。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由偶然和误解构筑的基座上,摇摇欲坠。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那沉甸甸的愧疚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茫然地看着男孩兴奋的脸庞,和周围那些因为他而聚拢、眼中闪烁着同样感激与期盼光芒的贫民区居民。直到九方泽为他解围,人们才让开一条路来。
离开时,他不敢回头,却仍能感到身后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这与之前那冰冷的刺痛感截然不同,却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折磨。
莫惟明本以为自己会比莫玄微更冷漠些。
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这千百年来,这个“善良仁慈”的长生者都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而他自己,即便无心做一个好人,却阴差阳错地承受着这份过于沉重的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