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第3/3页)
也觉得气氛很凝重,他问我他儿子什么时候到。我说可能得晚上七点。律师问能不能通知让他早点来。我知道张恒礼大白天的肯定出去约会了,不可能在家,当时我们也没手机,根本就找不到他人。律师不满地说为什么不让儿子先到再让我过来呢?我一个案子五千块起,他就给个四百块,要不是以前就认识,看他病入膏肓挺可怜的,这案子怎么都不会接!
律师给了我名片,让“他儿子”到了我再通知他。他走出病房又退回来跟我和张衣说,我跟他说了我不做代书遗嘱,你们让他自己先想好自书遗嘱的内容,我和主治医生做见证就可以。
张恒礼那天意外地提前了两个小时到。他到的时候张衣已经像木头一样呆坐了差不多7个小时。她伯伯睡了醒,醒了睡,比张衣过得舒服。我趁他睡着偷吃了他的苹果,太饿了,没敢让他知道,我怕他把苹果赔款也写进遗嘱中。
张恒礼一到,我就赶紧跟他说发生的事儿,他听得嘴巴越张越大,几乎要吓得神志不清了。
“哇,玩这么大,我先撤了!”他听完撒腿就要跑。
没想到张衣突然从椅子上起来,抓住张恒礼的胳膊:“你就满足他的心愿吧,让他放心地走。”
张恒礼直摇头:“这怎么行?我会被抓的!”
“我以我这条命担保,你不会。”张衣说:“他不愿意给我,你再不接着,那些财产就谁的也不是了。”
“可是我……”张恒礼发着抖。
张衣把他拉到走廊上,颤抖得像一只被饿坏冻坏的小兔子。
“我需要你帮我!我得活下去,我得上学,我得有地方住,我需要他的房子和银行里的钱都不被收走。”她说:“他在说那些话质疑我羞辱我时,也提醒了我,我该为自己今后怎么活下去考虑了。”
“啊?可是……”
她恳求地看着张恒礼,继续说:“我求你帮帮我!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只要他银行里的钱,我给他交医药费的时候知道了他的银行密码,我假期再打一些工,就能支撑我上大学,那个房子你让我先住着,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将来会把房租还给你,但是你什么时候想收回去,我马上搬出来!”
“不……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哎呀……”
张衣抓着张恒礼的胳膊,脆弱地着急地呼喊着:“张恒礼我求求你,我真的求你帮帮我!”
“可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帮。我会露馅的!”
“你只要呆在那儿,可以不说一句话!”张衣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继承他遗产的人了,就算遗嘱有问题,也没有人可以找你的麻烦。你放心!”
“真的吗?”
“我发誓!”
“那,那好吧。”
张衣跟着张恒礼回了趟家,拿来了张恒礼的身份证,还在路上复印了好几张带过来。她让我打电话让律师赶过来。
律师过来前,她根据网上找到的格式草拟了一份遗嘱,特别注明了张恒礼的身份证号,并且没提“儿子”这个词。律师过来后看了遗嘱,叫来了主治医生,让医生确定病人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后,她伯伯亲笔照抄了那份遗嘱,遗嘱就此生效。
一年多后张衣告诉我,主治医生来的时候,她很矛盾。她希望他能判断伯伯是清醒的,这样遗嘱就能即时生效了,只要张恒礼让她用银行里的钱,她就能活下去。但同时,她也隐隐约约希望伯伯不是清醒的,这样他之前说的那些伤她至深的话就可以被理解和原谅了。可惜医生的判断是清醒的。从那一刻起,张衣能生存下去了,但她的心,也彻底地死亡了一次。因为她知道,那个她视为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的人,宁愿自欺欺人地给一个陌生人所有财产,也不愿给她一条活路!
我跟张恒礼目睹那一幕又一幕,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张衣的掌握之中,我们依然觉得特别地不可思议,张衣似乎就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变成了心思缜密攻于心计为达目的有点不折手段的中年女人,那哪是16岁的年纪,分明是36岁,甚至46岁!
我和张恒礼在回家的路上交谈了很久,你说服我我说服你,我们尽了全力去理解张衣,那是我们的朋友。她那走投无路的悲惨遭遇我们全看在眼里了,理解并没有花去我们太长的时间。我们所受的惊吓相对于张衣所受的伤害来说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张衣真的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不在她身边,她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她会被孤零零地囚禁在这个她只看得到黑暗的世界里。那年我们16岁,两个16岁的孩子像大人一样握手,做了一个现在想来都十分成熟的约定:张衣从此后在世界上就真的孤苦伶仃,没有任何亲人了,我们不一定能成为她的亲人,但至少可以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第二天张衣的伯伯去世了,死前最后一句话还在叮嘱她:“你要把钱都还给我儿子!”
张衣直接联系了殡仪馆,让殡仪馆火化了尸体并在同一天葬在了最近的墓地里。没有哭泣没有哀悼没有仪式,最后的告别就算是完成了。张衣只会在每年清明节去一次墓地,依旧没有哭泣没有哀悼,唯一的仪式是烧一张从相册里抽出的,98年夏天之前的全家福。
张恒礼再也不敢进大医院了,他总是觉得张衣伯伯的冤魂在候着他。两年后有一次张衣为了他跟别人打架,被揍得头破血流,张恒礼把她背到医院,放在门口就准备走。张衣大叫说“这是肇事者!”,张恒礼就被刚好在附近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押进去了。六年后张恒礼因为交不出二级以上的医院给出的体检报告,毕业后三个月才找到工作。
张衣的伯伯去世后,她一头扎进了学习中,被落下的功课很快追上来。我和张恒礼有时会约着周末去找她玩,她从来不答应出去,只待在家。哪怕我们假装来学习,实际整天都心不在焉聊天聊地都行,她要呆在家里,面前有书有作业本她就安心。她后来甚至有了边跟我们说说笑笑边能大片大片地做题而且都做对的本领。
我们一天一天地,变得比以前更熟悉、更亲密了,甚至能不分性别地推推搡搡打打闹闹了,即使不热热闹闹的时候,比如张衣学习、张恒礼玩游戏、我看电视的时候,有时一天说不上十句话,我和张恒礼还是会特地过去,三个人先聚在一起,再彼此不说话,热闹是自然的,安静也是不尴尬的,我们很习惯三个人呆在一起。
我们很亲近,能喝同一瓶矿泉水,能喝对方剩下的面汤,也能不分性别地打闹。我们刚上大学那会儿,有次我跟张恒礼去参观张衣的学校,我跟张恒礼开着玩笑就开始动手,动着手就开始动脚,张恒礼一不小心伸腿踢重了,大夏天,我腿上立刻就青了一块。张衣看不过去,一发狠就扯下了他的运动裤,就在他们学校的大操场上,他内裤上的蜡笔小新就正对着升旗杆。虽然当时人不多,还是被至少十几个人看到了,那些路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的人还笑弯了腰。张恒礼边提裤子边问我:“这不是我们学校吧?”我说“不是。”张恒礼抱着头就往校门跑:“H大,永别了!”
我有时觉得我们像家人,超过了朋友的范畴。张恒礼从小就有个坏毛病,喜欢憋尿。张衣把他从网吧用键盘砸回来那次,他自己都承认,那四十几个小时,就上了两次厕所。就那样,得了个膀胱炎,还被女朋友给甩了,原因居然不是太爱玩游戏不求上进什么的,那女孩嫌弃他得的病太不好听了,丢人!我们上大学后,我跟张恒礼一个学校,张衣就给了我一个任务,盯着张恒礼,要是发现他通宵就跟她一样往他身上砸键盘。我们了解他,其他时候他也爱憋尿,玩游戏的时候忍耐力最强。可是我怂啊,怕被别的游戏爱好者群殴,既没当好眼线也没当好侩子手,就只能一找不到张恒礼就去翻网吧,找到之后就叨叨叨叨劝他吃东西上厕所。就我那鬼鬼祟祟的神态,张恒礼的那群玩游戏的朋友说,从来没怀疑是暗恋者或者女朋友,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是个小保姆。
我们的友情,是我最长久的财富。我以为我们是铁三角,是坚不可摧的。
可是为什么,张衣会在易续的公司?
为什么,张恒礼只字不提?
我认为的最坚固的友情上,咔哧咔哧地,我看到的是裂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