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狱卒之言 (第3/3页)
着说道:“那可是在女真,对我最好的男人,你知道像我这种和亲来的公主,是带着联姻的政治目的,我根本没抱希望能让他喜欢,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戒备着他,觉得他对我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我尽心取悦他,却又不敢对他动情,等到真对他动情的时候,又患得患失,唉,真乱,我也说不清楚。”
“你有妻儿吗?”她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一下子融化了我多年来石化的心,这是我的伤口,是我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见我没有说话,她意识到了什么:“无意冒犯。”
我叹了口气,泪珠溢满了眼眶:“有,但是在靖康那年死了,埋在了临安。”
“临安?”她惊道,“你去过临安?”
“莫不是我在蒙古,吃这碗饭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公主都已经看不出来,我本是个宋人。”
闻言,她却笑了:“是看不出来,我的眼睛已经坏掉了,不过你信不信,就算我现在换上女真的服饰,你也不敢肯定,我就是个宋人,否则,忽图剌也不会被我三言两语,随便使用的小手段,耍的团团转。”
“你恨金国吗?”我终是好奇地问道,靖康之变,金国与大宋之仇不共戴天,她对金国,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情感。
“我不会原谅他们,但也没有精力恨。”她道。
“胡地少教化,公主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叹了口气,“苦是吃了,不过他们金国的那些王爷,读的书,也并不比我们大宋的读书人少,就像我们也有目不识丁的粗鄙之辈一样,岂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冷风窜过牢房,她有些冷,蜷缩着身子。
“能给我弄一个弓弩吗,小一点的,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活到,走出这座狱牢的那天。”
我不明白她要那弓弩做什么,难不成,心中还有未报之仇,未杀之人?
“这口气可不小,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这是一个铁律,大汗把你关进这里,就是下了心要你死,你知道吗,上头说,下个月,就要把你凌迟。”
“我理解忽图剌的恨,但他恨的人不是我,金兀术一定会救我的。”
“就算如此,可我们这些人,是离不开这里的,为你大费周章地弄这个东西,于我有什么好处?”
见她没有说话,我突然反应了过来:“我可没那个意思。”
“如今本宫这满是伤痕的身子,还能让人提起兴趣么。”她自嘲地说道。
“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问。
对这样一个女人,我着实深感好奇。
最好奇的,是她与女真的潞王——讹里朵,之间的故事。
“好啊。”她答应的很爽快,“不过也挺难为我的,我在金国生活了将近十年,你要我如何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将那些事情全部讲出来,哪些人物没必要说,哪些事情没必要述,还得我斟酌,细节多了,难免让你觉得啰嗦,挑自认为重要的讲,又怕你感到突兀,想想也挺神奇的,我不会把我每日的行程都记住,但有时,就连天上有几片云彩,都能一清二楚。”
“你就不怕,我把你说的内容都给记下来?”我笑道。
“等我死后,大抵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赵寒漪这个名字了,你就算写也是野史,没人会信的。”
她的语气很随意。
那时,距她被凌迟的日子,还有将近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她的确无法将她十来年的经历,全都和我叙述一遍,但即便如此紧促,我仍然觉得时间太久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能早点死,早日脱离这苦海,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这个中滋味,肖与谁说?
她后来曾在某天夜里,与忽图剌单独见了一次面,如她所料,她的确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着从这个地方离开的人,就连我,最后也只能以一卷草席,丢弃在乱葬岗的方式,举着双沾满鲜血的罪恶之手,被阎王升入到第十八层地狱。
我将她说的这些话,整理下来记录纸上,也不过是我这个即将成为朽木的人,在这余下日子里,一份慰藉罢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从这离开时的场景,那天,她穿了一身的红,就像是用鲜血染成的一样,那种举手投足间的皇家仪态,是蛮族异部的公主,永远也不会有的。
她对我说,她嫁给讹里朵的时候,都没有穿过这么红的衣服,这辈子,甚至连正经的凤冠霞帔,都没穿过。
我跪在地上向她拜别,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在她走后,我随即接到了新的任务,她所待过的那座监牢里,又陆陆续续地进去了许多人。
我时常在想,若我的妻儿没有死于兵乱,那现在的我,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下辈子,可一定要生在太平盛世,莫再孑然一身,度此孤生。
直到现在,我偶尔闭上双眼,耳边仍然会响起她的声音,仿佛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座铁栅栏,她就坐在我的对面.
她说:“你见过雪吗?我说的是临安的雪,那时是绍兴十一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