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3/3页)
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不、似乎是被人抱着站在很高的地方。那是个巨大无比的城市,全部铺满银色或黑色的金属。越过他所在高台的透明幕墙,可以望见脚下纵横交错的管道。无数黑点在管道里穿梭,秩序井然。
忽然四下里乌云涌现。云头上一点青光闪烁。渐渐大地上也浮——点青光,纷纷朝云端的青光飞去。他感到自己也隐隐有种脱身而起,飞向云端的躁动,但立刻被另外一种力量死死压制。接下来场景迅速变换。他身不由己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奇怪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个箱子,或者说一个蛋。蛋是裂开的,裂口散发着淡蓝色光泽,看着就觉得很安心。那淡蓝色光泽越来越强,笼罩了四面八方。他觉得好困想睡觉……不对,我现在不正在做梦吗?
这么一想,郭路立刻就醒了。什么云啊青光啊全部消失不见,一切还是照旧。洞窟里,石台边,他枕在巨大骨骸的一只脚上,口水都流了许多下来,淌到白生生的趾爪之间。
洞里已经极其阴暗,光线十分微弱,看来天色不早,再不回去肯定挨骂。郭路一溜小跑出了洞,寻到那几根老藤,一路攀援而上。上了崖基本就熟门熟路了。
一路疯跑回家,穿过打谷场的时候被在那里玩耍的几个小孩看到了。黑山家小黑和郭路年纪差不多,平时在一起混熟了的,当下大声跟他打招呼:“三娃,你又这么晚才回来,当心回家挨笋子炒肉!”
郭路也不怯,给他喊回去:“要炒也炒你的肉!”
“今天你娃运气不好哈,居然山上啥子都没捡到,哈哈哈。”
“屁!”郭路忍不住跑过去,把珠子亮给他们看,“看看、这是啥子?好东西!”
“哇――”
几个小孩都忍不住羡慕赞叹。那颗圆珠的确漂亮,如一汪碧水般玲珑剔透,煞是勾人得紧。小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舍不得放手。
“老子看看。”
凭空里一只手伸过来,一把从小黑手里把珠子抢走。众人都吓了一跳,转过脸看,是徐家老二徐虎。这人乃是青水弯小孩中的一霸。当时已经十一岁,壮得像头小牛。但凡他看中的东西,伸手就拿,不给就抢。许多被打了的小孩家里都很不忿。但据说他哥徐龙在县城颇认识几个烂杆子。人总是怕事的,谁也不敢挑头。
郭路不高兴了:“喂,那是我的!”
“你的?”徐虎看看矮他一个头还多的郭路,“你哪只眼睛看见是你的?你叫得它答应吗?”
“把珠子还给我!”
徐虎索性把珠子往裤兜一塞,双手抱胸挑衅地低头看着郭路:“到了老子手里头的东西,从来没得拿出来的道理。你是哪家的?趁早滚回去吃你妈妈的奶啵,哈哈哈!”
有人悄悄跟他说:“西头郭大爷捡的那个……”
徐虎嘿嘿一笑:“我以为是哪个呢,搞了半天你就是田埂上捡回来的那个野杂――”
砰!
郭路跳起来,一拳打在徐虎嘴上。徐虎倒退两步,摸摸嘴角的血,有点不敢相信:“你敢打老子?”
“打死你!”
郭路冲进徐虎怀里,一头顶在他肋下。剧痛瞬间让徐虎胸口抽搐,仿佛骨头都要折了。郭路人小手短,也不讲究什么拳法,只管乱打。徐虎猝不及防,小腹又被狠狠地捅了一下,痛得挖心掏肺,忍不住弯下腰。这时他清晰听到郭路的吸气声,本能地抬头一瞥――
那一刻徐虎永远也忘不了。郭路凶狠地瞪着自己,牙齿白亮亮的好像猛兽,拳头犹如绷到极限的弓,奔腾咆哮着迎面而来。来了!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徐虎清晰感到脸上刺痛,仿佛被风割得流血。他觉得自己应该闭上眼,但强烈的恐惧却勒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僵硬。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要打!”
平地里一声怒吼,所有小孩都惊得一跳。这声音太熟悉,连郭路也惊了一下。虽然已收不住手,但准星却不自觉地歪了。拳头擦过徐虎耳朵,结结实实砸在村口晒干菜的大青石上。就听嘭一声闷响,不知在那呆了多少年的大青石竟然生生迸开七八道蛛网般的裂口。
郭路收手退开,低着头。三米开外,郭大爷拎了瓶酱油,愤怒地瞪着他:“三啊,老子出来打瓶酱油,就看到你打架?还把人朝死里打?”
“他抢我东西。”
“抢东西?抢东西就要打死人嗦?”
郭路不答,恨恨地拿眼睛楞住徐虎。郭大爷瞄了徐虎一眼,走过去问:“你抢我们家老三的东西?”
徐虎惊傻了,呆呆地把珠子掏出来放到郭大爷手里。
“好了好了都回去吃饭!”
郭大爷把打谷场上的小孩赶开,牵着郭路的手往家里走,一路走一路教训:“打架也不要往死里打嘛!出了人命,**要抓你去敲沙罐的!他抢你东西,你抢回来就算了噻。最多打他个鼻青脸肿嘛,真是瓜娃子……”
那一天,郭路一战成名。
“砍柴啷个要得到那么大的力气!你把地球砍成两半,我们还种个求的田?”
郭大爷严肃地批评郭路。后者耷拉着脑袋,一脸懊丧地瞧着面前被劈成两半的木墩子。
距离被捡回来,一晃已是第六年。现在的郭路,已经是个该上学的娃娃了。村里的民办教师上门来摸过底,说今年九月份就要喊他去隔壁村的中心小学念。学费不要钱,但是本费不能少。一年级的课本练习册辅导资料等等,加起来要三十几块钱。
郭大爷老两口种一年的地,差不多到手两千。刨掉种子钱、化肥钱、农忙请零工的钱、实际摊下来一个月净收入不过一百多点。农村人攒钱不容易,郭大爷就有点心痛。
“啥子要那么贵嘛?我以前念私塾,上好的麻纸本子,人之初性本善……”
郭婆婆没等他说完就不高兴了:“娃儿不读,没得出息!难道你要他以后跟到我们一起脸朝黄土背朝天?”
她一边说,一边瞄到郭路摸了柴刀,掂起脚朝门外走。
“三娃儿,你又要到哪去?给我回来!”
一看被发现,郭路溜得更快了:“我上山去抓个野猪儿回来。上次我活抓的那头嫩猪崽儿,不是拿到乡上卖了六七十块钱吗?这回我抓个大点的猪,不怕卖他个两百块!”
“回来!”郭婆婆急得跟着他追,却哪里追得上。眼看着郭路门缝里一闪就不见了,郭婆婆气得冲着他屁股骂:“你敢回来,看我不把你娃儿屁股打烂!哎,慢点跑嘛……上山小心点,带崽儿的母猪不要惹!”
说话的功夫,郭路已经跑没影了。
虽然只有六岁多不到七岁,但郭路看上去足足像个十二三的少年。也许是常年翻山穿林的结果,他皮肤晒得很黑,而且丝毫没有小孩那种柔嫩的感觉,手长脚长,已经开始抽条,显得有些瘦削。
从郭大爷家上对面的山,要穿过村上的打谷场。村里头一堆小孩正在打谷场上玩,看他拎把柴刀过来,都知道要去干啥。
“三娃,你虾子又要摸上山去打野食子嗦?晚上我要过来吃点粑货哈!”这是平时跟他玩得好的一拨。
“打了国家保护动物,看乡上不把你抓起来吃花生米!”这是平时挨过他揍的,远远地叫嚣。
有个半大少年,抱着双臂,阴沉地靠在木头风米机上盯着郭路。这个是真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两膀的肌肉已经隐隐走出线条。郭路看那少年阴着脸,于是把柴刀在旁边树上一砍,空出两只手,挑衅他说:“徐老虎,你盯到我看啥子,挨打没挨够?”
郭路五岁之前,徐姓少年一直是村里一群半大小子的霸主。然而,自从郭路五岁时和十一岁的徐虎打了一架,这霸主的位子就换人了。徐虎永远忘不了那天的耻辱。五岁,多少小孩连路都走不太稳,然而郭路却把大六岁的自己一顿海扁,事后在床上养了小一周。这还是郭大爷正好路过,大吼一声把郭路镇住的结果。徐虎一辈子都记得,郭路最后一拳从他耳边擦过,把村口晒干菜的大青石打得碎成几瓣。要不是因为郭大爷怒吼,郭路的拳头改了方向,估计他的头会像西瓜一样爆掉。
这还是人吗?简直就是怪物!
自从那天之后,郭路再也没打烂过村里的东西。据说是因为郭大爷狠狠地教训了他,从此他跟村里小孩打架都是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但徐虎不会忘记这个耻辱。他苦练再苦练,一次次找郭路开片,一次次被蹂躏……
终于徐虎接不住郭路挑衅的眼神,夹起尾巴扭头就走。郭路哼了一声,把柴刀扳下来,继续往山上去。
这道山梁,郭路也上得老了。为了打一头猪王的埋伏,他甚至三天没下山,把郭大爷急得在村口双脚跳,郭婆婆急得起不来床。被狠狠骂过之后,老实了半个月,他又忍不住上了山。这次他扛着一头稀罕的野盘羊下来,羊皮硝了给郭婆婆做了个坎肩;羊角拿到乡上卖给一个收药材的,足足三张红票子;羊肉自家腌了几十斤,其他也都卖给乡上的馆子了。当他拿着坎肩和红票票诚惶诚恐,探头探脑地迈进郭婆婆房里的时候,无论是躺床上的郭婆婆还是坐床边的郭大爷都叹了口气。
“三娃儿……”郭婆婆把郭路喊过去坐在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说,“我们家里头,不少这点钱。你以后不要这样子了。才几岁的娃娃,把命卡在裤腰带上耍啥子……”
“我以后不去了。”郭路低着头保证。
但没过几天,他就把保证吃回去了。想上山照样上山,气得郭婆婆没办法。
这次是我交学费缺钱,我去把这个钱挣回来,也是应该的。
郭路这样想着,觉得师出有名,顿时气得婆婆在背后骂的负罪感也减轻了不少。他望着远远的青山,仿佛看见一张张红票子飞下来,不觉吹了个口哨。
然而,今天大山给他的信息却从来不曾遇到过。很沉重,很紧迫,让他平白有些压力。
这种感觉,叫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