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毒手药王 (第3/3页)
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
得出了。我那锺二哥滴水没有入口,怎地会醉成这个模样?”程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
他滴水不肯入口,这才吃了亏。”胡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锺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
愁锺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哪知道他处处小心,反
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
儿,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平无事。”胡斐道:“我怎
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能忍心害
你?”胡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现在还是摸不
着头脑。”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一个乖。厅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
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的白花。程灵素道:“这盆
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和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
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对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来只
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
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不用担心。”胡斐心中一动:“这位姑娘既然擅用药
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王了。”于是问道:“灵姑娘,你
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医治之请,只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
徐地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
药王庄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适才我和锺二哥去药王庄,
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
明白。”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
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
们所以不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出于意料之外,“啊”了
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
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
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胡斐听了,心中钦
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许多学问,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
所及,当下说到在洞庭湖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
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道:“‘鬼蝙
蝠’是什么毒,她说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说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
无是处。”于是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一路向东。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
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树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
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
大树**丈处的一丛长草之旁,道:“这一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
丛之中。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
也钻进草丛,挨在她的身旁。仰头向天,只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
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
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两人静静的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东想西想,只
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实在大是诡异,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
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
不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的衣
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在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
必是暗红之色,但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
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她身后
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锺兆文的说话,身子不
由得微微一震:“锺二哥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个又驼
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眼向程灵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见
她的脸色,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斐登时起
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是拚着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见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虽然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
女,那大汉却是满脸横肉,形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
湖上最厉害的巨寇大贼环攻,也是无所畏惧,但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乱跳,自觉武功
有时而穷,对付这种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
左,又走了十余丈,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
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只把他吓了一跳。那大汉说了
两遍,无人答话,胡斐心想:“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哪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这
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地道:“慕容师兄既然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胡斐暗暗
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
给一个软钉子你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草来,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发
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瀰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
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关
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那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胡斐大吃一惊:“怎么竹
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点也没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
物医药之道虽然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着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
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论。他心中大是惊奇,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
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上采药的那个老者。这时他衣衫
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狈,已没半点日间所见的儒雅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怒声
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
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
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
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汉从怀中
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
啊。”那老者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驼
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
吧。“说着掉头便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
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想走又不肯
走,说道:“大师兄,咱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
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那老者问道:“薛师
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
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
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
见于颜色。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
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
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
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
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
突然缩手,跟着一掌发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中指一弹,发出了一枚暗
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胡斐暗自寒
心:“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
笺,自是怕笺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两行大字,胡斐
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
不具。”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那
老者“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了?”那老者冷冷地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
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驼背女子冷笑了一声,显是不相信他的说话。那老者道:
“信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
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
海棠之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稳么?当真是七心……七心
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外有一个高手从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
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高手是谁呢?他不自禁地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
双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发光。难道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能耐?这可太也
令人难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忙回过头来,只见那老者和那对
夫妇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身子,双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齐声“呜呜”而呼。老
者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却高而尖锐。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
续不断。突然之间,喝声齐止,只见那老者纵身后跃,寒光一闪,发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
打灭,跟着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伤。这时林中黑漆一
团,只觉四下里处处都是危机,胡斐顺手拉着程灵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已挡在她的身前。
这一挡他实是未经思索,只觉凶险迫近,非尽力保护这个弱女子不可,至于凭他之力是否保
护得了,却绝未想到。那大汉叫了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无声,树林中虽然共有五人,竟是
没半点声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间的虫声,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咕咕而鸣。忽然之间,一只软软的小手伸
了过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颤,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只觉柔嫩纤细,
倒像十一二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
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击。同时嗤嗤的轻响不绝,胡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观看,隐约
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老者,另一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两人各
自蹲着身子,用力鼓气将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发出毒烟,要令对方中毒。两
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瀰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那老者“咦”的一声,抬头瞧着先前
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胡斐见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发出闪闪光芒,竟是写着发光的几行
字。那夫妇二人也大是惊奇,转头瞧去,只见那几行字写道:“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
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不念师门之谊,余甚厌之,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至
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那老者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
么?程师妹,你在哪里?”程灵素轻轻挣脱了胡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火折点燃
了,缓步走出。老者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是脸色大变,厉声道:“师父的‘药王神
篇’呢?是你收着么?”程灵素冷笑道:“慕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
山,你们不关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你怎么说?”那
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
手,这里一切,也必是你这丫头从中捣鬼!快将‘药王神篇’交出来!”程灵素凝目不语。
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薛鹊道:“小师妹,你将神篇取出来,大伙
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
篇’确是传了给我。”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我的谕
字,三位请看。”说着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山喝道:“师妹,小心!”薛鹊猛地
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树一指。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
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胡斐见她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瘦弱幼女,竟会跟这
三人是同门的师兄妹。”眼望纸笺,借着她手中蜡烛的亮光,见笺上写道:
“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
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慕容景岳、
姜铁山、薛鹊三人看了这张谕字,面面相觑,均思自己只关念着师父的遗物,对师父因何去
世固然不问一句,更无半分哀痛悲伤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间,突然大叫一声,同时发
难,齐向程灵素扑来。
胡斐叫道:“灵姑娘小心!”飞纵而出,眼见薛鹊的双掌已拍到程灵素面前,忙运掌力
向前击出,单掌对双掌,腾的一声,将薛鹊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随即回转,一勾一带,刁住
姜铁山的手腕,运起太极拳的“乱环诀”,借势一抛,姜铁山一个肥大的身躯直飞了出去,
掷得比薛鹊更远,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原来这两人虽然擅于下毒,武功却非一流高手!他
回过身来,待要对付慕容景岳,只见他晃了两晃,忽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
来。
薛鹊气喘吁吁地道:“小师妹,你伏下好厉害的帮手啊,这小伙子是谁?”胡斐接口
道:“我姓胡名斐,贤夫妇有事尽管找我便是……”程灵素顿足道:“你还说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见姜铁山慢慢站起身来,夫妇俩向胡斐狠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
撞地出了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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