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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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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第3/3页)

工匠惊慌地答道:“大人,石工大概完了,但题凑与水沟尚未完工。”

    黄肠题凑是代表诸侯王身份的特殊葬制,是皇室威严的象征;而水沟则是为了保护墓室不受雨水和山洪侵袭的必需结构,这是一座没有修完的陵墓,在这样一座残破和简陋的墓穴中下葬,将是历代济北王的羞耻。但皇帝的诏书说得很明白,刘宽必须“即时自刭”,也就是说,他的生命等不到陵墓修好的那一天了。

    天使摸了摸颌下不算浓密的短须,浅笑着转身问刘宽:“大王,皇帝天恩,总算为大王留了全身,你看……?”

    “就是这里了。”刘宽走到墓前,找了个方石坐下:“这是我的埋骨所在。”

    天使惊讶着,犯下死罪的年轻封王并不象那些待死的囚徒一样,他的脸上没有惊惧与慌张,是绝望中的故作镇静吧?回头看去,济北的军士已经被京城带来的禁军挡在山下,天使放心地问道:“那么,大王还有什么交待吗?”

    “哦,我有些话要问。”

    “问谁?”

    从母亲彻底垮掉之前的讲述中,刘宽明白了多年以来频繁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个模糊的印象原来就是东方芮——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东方崎与龚姬上山后再次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刘宽愤怒地问东方崎:“你们为什么要做出这样yīn毒的圈套来?”

    东方崎没有回答,龚姬冷笑着说:“你可以仇恨皇帝,我们当然也有仇恨的权利。”

    “仇恨到让我和自己的妹妹交欢么?龚姬!她是你的女儿!”刘宽站起身来。

    龚姬往后退了一步:“她是我的女儿,却是刘家的后人!”

    东方崎默然地转过身去,银sè的胡须在风中飘摇起来。

    仇恨象酒坊中的琼浆,被人饮下之前,它在酒窖中会被发酵和沉淀得愈加厚重。老王刘胡是个粗莽的匹夫,却又是个占尽了酒sè的浑人,当刘胡派出军士“护送”国相夫人龚姬入府侍寝的那一天,仇恨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在所有的封国中,没有人把国相当回事,因为国相向来是个尴尬的角sè,这个职位既是皇帝派往封国的间谍,又是帮助封王料理国事的助手,但由于前一个角sè的存在,很少有哪位封国的国君愿意交给国相实权,时间久了,被逐或许还是美妙的下场,还有的国相会在夜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杀死在床上。东方崎知道这一点,所以,饱读《黄老》的东方崎被派往济北时,就作好了长期隐忍的准备,甚至在妻子被带出府去的时刻,他坐在书案前继续处理各州县送来的公事,纹丝未动。因为,此时若流露出任何不满,都会被济北王派来的眼线呈报到刘胡那里,凶残的刘胡在济北这小小的一隅地界就算杀了国相全家,正因西北战事烦燥不安的文皇帝也不会给予刘胡任何些许的惩罚。

    “你的婢女被皇帝带了去,这是第一报应。”东方崎忽然开口说道。

    东方崎知道楚嬛在刘宽心中的地位远远不是婢女一词可以概括的,这时,东方崎也丢开了温善的面孔,他希望看到仇人临死前的崩溃,他看腻了刘宽那张如水一般沉静的脸,所以,东方崎展现出了他的老辣,他要激怒刘宽。

    但是东方崎忘了刘宽的本xìng。出生时都懒得啼哭的人,虽然在酒的作用下,为了一个女人癫狂起来,甚至犯下种种令人生畏的罪孽,而处在万念俱灰的状态中时,刘宽反而清醒了,并迅速恢复以往的常态。他放下手中的剑,拔出发簪、摘下了王冕,这才轻轻地说道:“看来,还有第二的报应了?”

    “自然是有的!”龚姬悲愤地说:“你的诅上重罪将会使济北被除,你家的那些猪狗就能象我一样,从锦衣玉食的王府轰到街上,一无所有,直到被冻死、饿杀!”

    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高高在上的封王当然可以有更多的女人,皇帝的公主虽然金枝玉叶,也仍要忍受丈夫不停地收纳女人,至少在整个汉朝都是这样,但济北国的王后却缺乏这种忍受的耐心。虽然龚姬为刘胡生下的是女儿,尽管龚姬也常常受到刘胡酒后无尽的鞭挞,但或是习惯使然,济北王府的女人们已经形成了怪异的思想,仿佛只有受到鞭挞才应该是济北王后妃的身份,她们为了鞭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而醋海翻波,在刘胡入朝陛见的rì子里,满身鞭痕的龚姬被王后赶出了王府,这时,少年刘宽刚刚开始习惯与妹妹刘芮玩耍。

    按照王后的命令,士兵们将龚姬母女丢在距离济北都城百里之外的荒原上,在那里,龚姬见到了明显苍老了许多的东方崎。虽然东方崎与龚姬是年龄悬殊很大的老夫少妻,但从不会影响到二人的和睦与恩爱,年齿渐衰的东方崎看到龚姬时,仍就流下了无可奈何的老泪——为防刘胡归国后的事端,王后告诉东方崎,龚姬不能留在国相府。龚姬接过东方崎递给她的行囊,这才俯下身子告诉刘芮:“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东方芮。”

    龚姬揩干了眼泪:“刘宽,这就是你一门对我们做的事,今天总该你来赎罪了罢!”

    刘宽摇摇头,一脸茫然:“黄鹰啄食,与寒雀何干?我没有夺妻,也不曾羞辱国相夫人……”

    “你根本不懂仇恨。”龚姬缓缓地说。

    仇恨是一种沸腾的情绪,若说它象鼎中沸腾的热油也不尽然,它更象是鼎下的火焰,当仇恨累积到无法抑制时,它不仅能够将油烧滚,也能将铜鼎焚化。东方崎全家长期以来都在谨慎地活着,不生是非、忍气吞声,但灾祸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本xìng而却步,才会在面对灾祸时生出更大的恨意。于是,怒火蔓延开去,从老王刘胡开始,直到将整个济北王家族烧得片瓦无存。

    公孙崎摘下佩剑:“拿去,这才是你父亲的剑。”

    刘宽猛地抬头,盯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你不用这样看我。”公孙崎见刘宽并未伸出手来,便把剑丢在刘宽脚下:“我再恨你们刘家,也不会干出刨坟掘墓的下作事。”

    为了保护公孙崎在济北安然混世,龚姬果然没有回到国相府,而是径直去了家乡陈留。作为国相夫人的她起初无法生计,在花光了东方崎交给她的银钱之后,母女二人曾经面临饿死的困境,就这样,龚姬隐姓埋名投入当地一个非常有名的方士门中修行,期间公孙崎曾到陈留郡寻妻,最终却一无所获地回到都城。直到听说刘胡的死讯,龚姬才以女巫的身份潜入济北,而且,她依然不想给东方崎造成什么麻烦,一直没有给丈夫送信,那rì公孙崎奉命来到龚姬家中时,立即认出了依然年轻的妻子,此时,距龚姬被赶出济北王府已经整整十年。十年时光,酒浆已成陈酿,同样被蒸馏和发酵的仇恨也已达到沸点。

    “你以为我在刘胡的墓前真的是为他祝祷么?”龚姬冷笑着说:“那个夺人妻的禽兽,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让他安寝!”

    刘宽的安排给了女巫实施诅咒的绝好机会,驱走了守陵的卫兵,龚姬才得以站在亡灵的墓前叫骂与施法,于是,墓中的枯骨不安起来,暴戾的老王在椁中躁动着、怒吼着,吓坏了随母亲一同上山的东方芮,此时她还不知道,母亲正在以最残酷的口决令自己的生父无法安息,更不知道母亲即将用药使哥哥成为昏头昏脑的禽兽,同时还将把她推向哥哥的床榻。刘胡的魂灵与女巫近在咫尺,却被华贵的漆棺和厚重的山石阻隔,腐朽的骨殖也无力举起鞭子或佩剑去制服陵前恶毒的女人,刘胡无奈地暴叫,最后终于感觉到可怕的寒冷——没有士兵的守卫,盗墓者成功地掘开了王陵,双rǔ山上的冷风吹进了墓穴。幸灾乐祸的女巫把这些告诉了东方崎,同样仇恨着的国相发觉妻子的做法似乎有些过分,他带着仆人在盗贼疯狂盗掘的某个夜晚赶上了双rǔ山,那时,高大健壮的刘胡已经被扯作数块,盗洞入口处散落着他的骨节;分赃不均的盗贼们割断了编织玉衣的银丝,用的正是刘胡的佩剑……

    刘宽叹了口气:“这么说,我死后,你们的仇恨就该了结了吧?”

    龚姬仍在冷笑着:“还没有。你没有子嗣,济北一脉总算没了生息,皇帝会除国的,你的母亲、那个狠恶的女人,还有王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将饿死,象我当年在陈留郡那样缺衣少食,这才能偿还你刘家做下的一切!”

    天使等到不耐烦,急匆匆地闯过来:“大王,你看,我总要回朝交诏的……”

    刘宽说:“知道了。”

    想是觉得语气有些不妥,天使又假惺惺地补上一句:“大王,不是我不近人情,皇上给的期限总不能违悖,只可惜大王没有玉衣,这陵墓又没有修完……”

    龚姬说:“玉衣?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怎么能穿着玉衣死去?他不配!”

    天使瞠目结舌。

    刘宽无语。这二十多年来,他习惯了孤独地活着,紧随身边的老仆刘句和卫兵总是那样烦人,而今天的孤独是从来没有过的,站在面前的三人都在盼望着自己死去,等待及早交诏的鸿胪卿,以及满腔仇恨的国相夫妇。他象一只被猎人团团围住的困兽,不,困兽也会为了求生作出最后的挣扎,但他不想挣扎,且无力挣扎,权当是为父亲赎罪罢!他从地上拾起剑,那果然是一柄陈旧的老剑,出鞘的声音嘶哑而滞涩,刃口上的浅豁大概是父亲当年留下的战绩,剑鞘与剑刃的摩擦中,溢出淡淡的血腥气。

    天使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刘宽看了看剑身,便提着剑向他的陵墓走去,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转身问龚姬:“龚姬,天界,是什么样子的?”

    龚姬冷冷地说:“你不会升天的。”

    刘宽最后一句话是对东方崎说的,尽管分明是废话,他说,放过我的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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