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3/3页)
得汗流浃背的花子就这样走了,刘新宇发现自己已经受到了钱小莉此时情绪的感染,虽然不至于流泪,却也是心乱如麻,他只好低低地说:“那是因为有你吧?”刘新宇本想安慰她,但在心慌意乱中的随口一句只起到了泪腺兴奋剂作用,钱小莉很快从大狗熊的怀中软软地滑下来,哭声越来越大,由刚才的抽泣转化为几近歇斯底里的嚎叫;手足无措的刘新宇坐在床边,扭过头来无助地看着她,此时他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钱小莉不仅长了六层眼皮儿,还有着混血儿才会拥有的那种高高的眉弓和随之下陷的眼眶,这样的零件显然不适合躺着哭泣——她躺在那里,大概是刘新宇进来之后摁亮的灯光有些刺眼,她用手掌挡在额头上,却挡不住额头下方的两汪泉水。既然称之为泉水,理由只有一个,从眼角沁出来的泪无法顺利地分流,而是完整地盛纳在了她的眼眶里,终于越聚越多,泉眼变成了池塘,随着她抽泣的节奏,池塘里并不平静的水面溢了出来,顺着她的颧骨一路流下,这自然是不能用“滴”来作为量词的。刘新宇第一次见到如河流般的泪,受到环境影响竟不能叹为观止地感慨,心里反而有了别的念头,那就是一向强势的钱小莉在这样的夜晚忽然小女人起来了,这是相识几个月来极为罕见的,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看着、不不,应该用观赏来形容,这个很“man”的家伙总算有了“woman”的嘴脸,尽管这一幕发生在密友病逝之后,一个哀伤的女人!注意!这才是女人!而不是女人的老公。钱小莉孤独地哭了一会儿,或许是眼球被长时间浸泡在充满盐份的泪水中造成了不适,她缓缓地坐了起来,接近崩堤的池塘悄无声息的泄洪,立刻灌溉了她脸上的所有毛孔。她随手抹了一把,又转过身去摸纸巾盒,然而那只盒子早已空了,她转向刘新宇的时候垂着眼皮,伸出了一只手。刘新宇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但该死的手竟又不自觉地伸向了前胸,只到触及全棉的内衣时才想起此时是凌晨四点,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仍然着西服系领带,但这个愚蠢的动作却把满面泪光的钱小莉逗笑了。笑容一闪即逝,因为此时此刻花子应该还没有走远,或许就在不远处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浮游,濒死的鲨鱼也会在生命即将休止的时候回到熟悉的地方再看上一眼,作为花子的朋友,不能让花子看到自己的笑脸,至少相信魂灵的刘新宇是这样想的,但他并不知道钱小莉在这个方面与他有着惊人的一致,直到钱小莉传达了下一个指令:“把窗户打开吧。”“阳台?”“对,整个都打开。”刘新宇顺从地执行了这项指令,尽管立秋刚刚一个月,但凌晨时分的空气已经开始抖擞起早来的凉意,刘新宇打了个寒噤,就急忙退到房间里,在钱小莉的床头调整出一个舒适的坐姿来。一缕风很快钻了进来,衣着单薄的刘新宇立刻发现了这缕风的脸孔——狡黠、调皮、刺骨,他甚至看到,那风在室内幻化chéng rén形,从房间的各个墙角处飞快地转了一圈,最后在床前的穿衣镜前止步,就慢慢地淡化并消逝了。他回头看了看钱小莉,她也在呆呆地看着那面镜子,仿佛在镜前辗转着的真是臭美的花子对镜帖花黄,风离去的时候,她轻轻地叹道:“mydear……don’tgo……”一句话说得刘新宇象只速冻饺子,从发梢到脚底都透出冰凉,从语言到举止,包括面部表情,钱小莉都象是丧妻的鳏夫,悲伤而绝望。凉过了之后,刘新宇感到心底酸酸的,他想不到自己正在与一位已经死去的女孩争风吃醋,与以往的经历相比,这次的“恋爱”更加无厘头,甚至可以用传奇来表达。但正如钱小莉用表情语言告诉他的那样,花子还没走远,那透明的魂灵刚刚还在天花板上看着床上的刘新宇与钱小莉,这个时候心底可不能恨啊!而且再怎么恨也不能恨刚刚死去的亡灵啊!?刘新宇陷在莫名的左右为难中无法自拔,任凭窗外冒着凉气的黑暗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他甚至哆嗦了两秒,仍然没有把心烦意乱抖掉,再次回头的时候,钱小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看着他,忽然站起身来复又跪到,抱住了刘新宇,嘴里仍是轻声的叹息:“冷……”她的动作很快,几乎可以用得上电光石火来描述,猝不及防的刘新宇张开臂膀,却无法作出下一步的动作,如果复制她的动作,难免有乘人之危吃豆腐的嫌疑,但是两个手在半空中停顿,总归是要累的。他只好说道:“我去关窗户。”放在他肩头的那颗脑袋坚定地摇了摇,勒在后背的力道也随之紧了几分。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在睡眠中,在某小区的某个房间内,吸顶灯孤芳自赏地亮着,男人一脸惊愕和无奈,两只手滑稽地指向空中;女人抱着他,头枕在他的肩上,如熟睡般。这种状态持续了数分钟后,钱小莉才转过头来,刘新宇的内衣领很矮,轻而易举地受到了她鼻息的袭击,痒痒的,但也是暖暖的;他垂下眼皮看了看肩上那颗被头发盖住的脑袋,尽管此时两颗心脏的距离很近,他竟无法感受对方的心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比平时快了许多,尤其是这个时候,她停止了哭泣,室内也就恢复了宁静,他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显得非常刺耳。刘新宇回忆了一下,此时对付心动过速最简单的方法不外乎深呼吸,所以他张开嘴、吸气,胸肺部迅速膨胀起来,这个举动惊醒了钱小莉,她抬头看了看正在咬牙切齿的刘新宇,又把脑袋搁下,先是左脸,然后右脸、左脸、右脸,这才放开他,并和刘新宇同步完成了一个呼气的动作,还不忘解释道:“这下蹭干净了。”刘新宇一时没回魂:“什么蹭干净了?”钱小莉指了指自己的脸。刘新宇站起身来对仍跪在床上的钱小莉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钱小莉竟嫣然一笑,拍拍肚子:“饿了,想吃饼干粥。”由于夜里折腾得很晚,两个人次rì都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刘新宇拒绝了钱小莉关于洗衣服的邀请,这是几个月来与她最为亲密的接触,内衣上满是她的发香,刘新宇舍不得洗。类似的小聪明在这个周末频繁使用,通过数月来的观察,虽然不了解钱小莉背后的故事,但对她的情绪已经有了最基本的掌握,这个丫头在情绪不佳的时候,首先是高频率的进食,再就是令刘新宇头疼的喝酒。果然,秋季的傍晚黑得早,钱小莉并没有做饭,而是换上出门的衣服,敲了敲刘新宇的房门:“懒得做晚饭了,出去吃。”刘新宇问:“吃什么?”“甭管吃什么,反正你的待遇够高了,香烟洋酒桂花妞的侍候。”刘新宇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晃了晃:“香烟我已经有了,洋酒和桂花妞呢?”钱小莉甩过来一个白眼:“我不是妞?哪家馆子里不卖酒?”刘新宇料到今天这个丫头会产生对酒的需求,自然也想好了对策:“今天不喝酒。”“为什么?”“因为晚饭后要给你准备礼物。”“礼物?今天什么节?”刘新宇故意卖了个关子:“一会儿再告诉你。”在这个城市的中心有一条河,相传在明清时期都是作为护城河使用的,河边的老城墙早已无处寻觅,只剩下河水仍在不息地东流,数年前,河水脏得不成样子,zhèng fǔ把脑袋抓破之后总算想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让这条河美起来,因为很少有人会往光洁如镜的玻璃窗上粘一块嚼过的口香糖,同样,在众目睦睦之下往清澈的河水里倒垃圾也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仲秋、树影、寒月、灯火、波光,今天的护城河已经通过zhèng fǔ的手段成为一个完整的风光带。从晚餐的小店到夜市的步行街,必然要经过这条河,一路上钱小莉始终没有从刘新宇嘴里套出她想要的答案,终于在河滨风光带的一盏路灯下发作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嘛,礼物。”“理由?”“节rì。”“什么节?”“自己想。”“不知道!”“没关系。”“姓刘的!不说是不是?我不去了!”说着,钱小莉在灯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刘新宇无奈地摇摇头,也就踱到她身边坐下,钱小莉叫道:“离远点儿!”这一句分贝极高,把刘新宇以及从他们身后走过的路人吓了一跳,那对情侣模样的男女对视,轻声说:“你瞧,谈崩了。”刘新宇起身来到河边。五颜六sè的路灯把河水染得花里胡哨,河岸的金丝柳叶子没有完全掉光,看上去名不符实,刘新宇一直认为光秃秃的柳枝在冬风中摆动才象真正的金丝,对此,前女友曾经批判他喜爱颓废的晚年,毕竟那种风摆丝线的光景是以柳叶死亡的代价换来的。他从柳枝上揪下一片已经枯卷的叶子丢进河里,叶片翻滚着落入水中,很快漂走了。“你知不知道?”转过身来,刘新宇远远地对椅子上的钱小莉说:“夏天昼长夜短,到了冬天就是昼短夜长?”钱小莉没好气地说:“傻子都知道!”刘新宇缓缓地走过来:“那你知不知道,一年内只有一天,昼夜时长是完全相同的?”这时,钱小莉才稍稍有了一点兴趣:“你别告诉我就是今天吧?”“说对!”刘新宇微笑着:“就是今天。”“那今天是什么节?长短节?”“秋分。”钱小莉笑得很无奈:“秋分算是什么节嘛?上次芒种,这次秋分,你哪儿淘来这么多老古董?”刘新宇反而收住了笑容,很严肃地说:“其实在我们农户出身的人眼中,传统的二十四节气比那些情人节、愚人节还有圣诞节什么的实际多了,民以食为天嘛,二十四节气与农作物的生长息息相关,不按照节气种粮食,人早就饿死了,到那个时候,你连饼干粥都没得吃。”钱小莉也止住笑:“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歧视农民?”“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有点歧视节气。”“告诉你,我可不是歧视啊,你看你选的这个rì子!我要是在那些礼物上帖个条儿,写上刘新宇于2009年芒种、2009年秋分,多少年之后再拿出来,还不被人笑死?”“放心,留不了多久。走吧。”说着,刘新宇俯下身去,捉住了钱小莉的手。这个动作出乎她的意料,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刘新宇,手上虽然增加了几分抗拒的力气,但还没到殊死搏斗的劲头,就顺从地被刘新宇牵走了,嘴里仍不忘斗争一句:“走就走,干嘛拉着?绑票啊你?”刘新宇回头浅笑:“今天的礼物与你的手有关。”“不会是送我戒指吧?”钱小莉茫然。刘新宇却不作声了。直到被牵进美甲护理中心的大门,钱小莉才如梦方醒,竟笑出声来:“你脑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哟。”其实为了面对这个女孩的一笑,刘新宇已经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从昨夜的表现来看,现任女友并不完全是个“man”,至少在她哭泣的时候,已经把骨子里的“woman”品质展露无遗,也就是说,让她回归“woman”不是没有可能的,这种历程的第一步就是外观改造。刘新宇注意到,这个酷爱烹调和洗理的丫头手指上长满了肉刺,看上去令人心疼。美甲护理中心位于夜市步行街的正中,大厅里坐满了高低不同、胖瘦各异的时尚女xìng,染了满头绿毛的美甲师还没来得及向钱小莉推荐,她就回头一边冲刘新宇坏笑一边说:“给我来个不绣钢的,我要挠他!”大厅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刘新宇耸了耸肩,作恐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