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怀凌云志 科举失利意难平 (第2/3页)
朽。那些坊丁脸上的神情,与当年盐仓里刘魁砸死老盐工后擦拭秤砣时的表情,何其相似!权力的傲慢,对生命的轻贱,在这煌煌帝都的阳光下,竟也如此赤裸裸,如此肆无忌惮!一股混合着愤怒、悲凉和巨大失望的浊气,在我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猛地放下车帘,将自己隔绝在车厢的昏暗与颠簸之中,大口喘息着,试图压下那股令人作呕的窒息感。骡车依旧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颠簸前行,载着我,驶向那象征着知识与权力巅峰的考场,也驶向一个早已在暗中标定好结局的巨大漩涡。
咸通十四年的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而奢华的牢笼,将我困在靠近西市、一个名叫“崇化坊”的小小旅舍里。旅舍名为“悦来”,名字透着市侩的吉利,实则简陋得如同盐仓旁的窝棚。一间斗室,仅容一榻、一案、一凳。墙壁是粗糙的泥坯,糊着发黄的旧纸,寒风轻易就能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啸叫。案几上油灯如豆,光线昏暗,跳跃不定,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窗外便是坊内狭窄的土路,白日里小贩的吆喝、邻舍的争吵、孩童的哭闹、骡马的嘶鸣不绝于耳;到了深夜,巡夜的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的哗啦声,又如同催命的更鼓,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这百万人口聚集之地特有的、难以名状的污浊体味。这气味,比曹州盐仓里浓烈的咸腥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侵蚀着每一个毛孔,提醒着我身处何地。
然而,身体的困顿远不及精神的煎熬来得猛烈。距离春闱大比尚有数月,长安城里已然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行卷之风,炽盛如燎原野火。那些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的举子,如同披着华丽锦袍的鬣狗,日夜奔忙于高门显宦的朱门之外。他们携带的并非真才实学的诗赋文章,而是一卷卷用金线装裱、洒着名贵香料的“行卷”,里面塞满了通显权贵的引荐信笺,附着沉甸甸、足以压垮寒士脊梁的金银珠宝。
与我同住一院的,便有这样一位“阔少”,姓郑,名元嗣,来自荥阳郑氏旁支。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由两个伶俐的小厮伺候着,换上熏染着昂贵龙涎香的绫罗绸缎,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他随身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装帧华美的“行卷”,以及数个鼓鼓囊囊的锦囊。出门前,他总会对着那面巴掌大的磨得锃亮的铜镜,仔细端详自己的仪容,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傍晚归来,无论多晚,他总会带回一身的酒气和脂粉香,还有各种绘声绘色的谈资。
“嘿,黄兄,今日又去了李侍郎府上!”一日傍晚,郑元嗣带着三分醉意,斜倚在我的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今日的“收获”之一。“你是没见那阵仗!投帖的举子,在府门外排了足有半里长!啧啧,那都是些什么货色?穷酸措大!也配来沾李侍郎的门庭?”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优越,“还好小弟我早有门路,托了崔御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侄递了话,又奉上了这个——”他掂了掂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悦耳声响,“足足五十两蒜条金!这才得以从角门进去,在门房喝了杯茶,留下了行卷。李侍郎的门房,那都是七品官的架子!鼻孔朝天!不过嘛,钱能通神!哈哈!”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的书案上。我正对着油灯,反复推敲一篇精心准备的策论,试图在字里行间融入这些年对漕运、盐政乃至民生凋敝的观察与思考。此刻,那墨迹未干的字句,在郑元嗣刺耳的炫耀和铜臭气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黄兄,”郑元嗣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不是小弟说你,光抱着这些死书啃,有什么用?这长安城里的学问,在书外!在人情!在孔方兄!你家……嗯,听说也是做盐的?想必有些家底吧?该使的时候就得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像你这般闭门造车,别说进士,就是明经科,我看也悬!听小弟一句劝,趁早打点打点门路,找个靠得住的‘座主’,方是正理!否则……”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榜下捉婿的好事,可轮不到你这样的寒酸措大!”
“寒窗十年,所求者,不过是以胸中所学,堂堂正正叩开天子门庭。”我放下笔,目光并未离开案上的书卷,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若这龙门只为金玉而开,不登也罢。”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父亲面对刘魁时那强忍屈辱、递上银钱的身影。难道这帝国的最高殿堂,竟也与那小小的冤句县衙并无二致?
“嘁!清高!”郑元嗣碰了个软钉子,不屑地撇撇嘴,脸上那点假惺惺的怜悯也消失了,换上毫不掩饰的讥嘲,“黄巢啊黄巢,你还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盐巴疙瘩!这长安城的水,深着呢!就凭你这身洗不掉的咸腥味儿,还有这股子不合时宜的硬气,还想在贡院里拔份儿?做梦去吧!”他嗤笑着,摇摇晃晃地转身回自己房间,门板被他摔得震天响。
房间重新陷入昏暗的寂静,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弱的火花。郑元嗣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屈辱。我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粗糙的边缘,那触感让我想起童年盐仓里粗糙的盐粒。这长安城的繁华与冠冕,剥开那层金粉,内里竟也如此腌臜不堪!行卷、请托、贿赂……这些字眼如同毒虫,啃噬着“科举取士”这块本应神圣的招牌。胸中一股郁勃的愤懑之气激荡冲撞,几乎要破腔而出。我猛地睁开眼,提起那管兼毫小笔,饱蘸浓墨,在刚刚写就的策论草稿空白处,狠狠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龙门若只为铜臭开,
我自横刀向天啸!”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仿佛要刺破这污浊的世道。写罢,重重掷笔于案。墨汁溅开,污了旁边几页精心誊写的诗稿。窗外,不知哪家高门夜宴的笙箫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女子娇媚的嬉笑,与坊墙外某个角落里传来的、被寒风割裂的乞儿哀嚎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帝都最刺耳也最真实的夜曲。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破纸的窗户,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案上纸张哗哗作响,油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我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刺骨、混杂着尘埃与奢靡气息的空气,试图浇灭胸腔里那团灼烧的怒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远处皇城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几点微弱的宫灯在风中飘摇,如同鬼火。这长安,这帝国的心脏,它跳动的脉搏,是如此的冰冷而腐朽。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乾符元年,春。
当长安城柳梢头终于冒出一点怯生生的鹅黄嫩芽,宣阳坊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帝国最高知识殿堂大门——贡院——在沉重的鼓乐和无数双焦灼目光的注视下,轰然洞开。
我夹在汹涌的人潮中,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踏入了这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臭、新糊的纸味、劣质蜡烛燃烧的烟气,以及无数举子身上散发出的、因紧张而愈发浓烈的汗味体味。巨大的考棚如同蜂巢,密密麻麻,狭窄逼仄,仅容一人一几。头顶是简陋的草席棚顶,阳光透过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柱,灰尘在光柱中狂舞。号舍内阴暗潮湿,墙角甚至能看到未扫净的青苔。坐在冰冷的条凳上,臀下传来刺骨的寒意。面前是一方小小的、坑洼不平的案几。
分发试题的锣声敲响,如同丧钟。当那份决定命运的卷纸终于递到手中时,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展开,目光如炬,迅速扫过那一道道墨写的题目。经义题,尚在预料之中,虽艰深,却难不倒十年寒窗的苦功。策论题——“论漕运通塞与国计民生”。看到这题目的一刹那,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上头顶!
漕运!运河!
这题目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闸门!刹那间,巨野泽码头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刺鼻的水腥与汗臭、赤裸的脊背上滚动的盐粒、衙役手中沾血的碎盐块……无数画面裹挟着声音与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我的脑海!还有曹州家中那堆积如山的盐仓、父亲面对税吏时屈辱的眼神、刘魁那砸碎老盐工头颅的冰冷秤砣!这些深入骨髓的记忆,与眼前这白纸黑字的题目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胸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无数的话语、无数的见解、无数的愤怒与悲悯,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岩浆,亟待喷薄而出!这哪里只是一道策论题?这分明是帝国肌体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脓疮!是盘剥在千万生民脊梁上的毒刺!我提起笔,感觉那笔杆如同千钧之重,又仿佛轻若无物。饱蘸浓墨,不再有任何迟疑,笔锋如同出鞘的利刃,狠狠刺向雪白的卷纸!
“臣闻:国之命脉,在仓廪实;仓廪之实,在漕运通……”开篇点题,气势如虹。
我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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