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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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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第3/3页)

快步迎了上去,拱手还礼:“有劳刘爷!有劳几位差爷!天寒地冻还辛苦跑这一趟!快请里面暖和暖和!老周,看茶!上好炭火!”他一边招呼,一边对老周使了个眼色。老周会意,连忙从袖中摸出几个早已备好的沉甸甸钱袋,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不着痕迹地往刘魁和他身后两人手中塞去:“一点心意,给几位爷买杯酒驱驱寒!”

    刘魁掂了掂手中的钱袋,那细缝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真诚了一分,但嘴上却打着官腔:“黄大官人太客气了!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公事公办,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他踱步到一堆刚卸下不久、准备装运的精盐旁,随手抓起一把雪白的盐粒,在指间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啧啧两声:“嗯,好盐!地道!黄大官人的货色,那是没的说!”他目光扫过盐包上黄家特有的印记,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股阴恻恻的意味,“不过嘛……黄大官人,今年的课额,上头催得紧啊!这冰天雪地的,漕运不畅,盐价是涨了,可损耗……嘿嘿,想必也不小吧?账面上,贵号这月的出盐数目,似乎……有点对不上县衙盐引上的定额啊?”

    父亲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却纹丝不动:“刘爷明鉴!运河冰封,漕船难行,损耗确实比往年大了不少!好些盐包被雪水浸了,或是路上颠簸散了,都算作了损耗。账目上,老周可是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敢差的!您过目?”他示意老周递上账簿。

    刘魁却看也不看那账簿,只是伸出那只肥胖油腻的手,随意地摆了摆,小眼睛眯得更细了,里面透出赤裸裸的贪婪:“哎,账目嘛,都是人做的。黄大官人做生意向来精明,这损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关键是,县尊大人那边,要的是足额的盐课银子!这差事要是办砸了,兄弟几个吃挂落是小事,就怕牵连了贵号,落个‘抗税’或是‘账目不清’的名头,那可就……”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后面威胁的话不言自明。

    父亲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怒意,但随即被更深的无奈和隐忍覆盖。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空气,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恳切:“刘爷的意思……黄某明白。年关难过,不能让兄弟们白辛苦。这样,”他凑近刘魁,声音压得更低,“除了方才的茶水钱,待会儿我再让人备一份‘冰敬’,连同税银,一并奉上!务必请刘爷在县尊面前美言几句,体恤商贾艰难,损耗实情……”

    “好说!好说!”刘魁脸上的肥肉顿时舒展开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仿佛多年的老友,“黄大官人爽快!果然是明白人!体恤商艰,本就是县尊大人的仁政嘛!那这账目……”他斜睨了一眼老周手中的账簿。

    “损耗,自然按规矩办。”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痛快!”刘魁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震得盐仓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两个帮闲吆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黄大官人深明大义!赶紧的,开秤!验盐!按‘实数’点收!” 他特意重重强调了“实数”二字。

    两个帮闲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盐垛,动作粗暴地扯开盐包,将雪白的盐粒倾倒进一杆巨大的官秤上。那官秤的秤杆乌黑发亮,秤砣硕大,显得极不协调。刘魁亲自监督,他庞大的身躯站在秤旁,一只脚却看似不经意地踩在秤杆尾部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那秤杆尾部被他暗中施力下压,秤头高高翘起,显示的分量明显轻了!

    “这一包,短了!”一个帮闲大声唱喏。

    “这一包,也不足!”另一个帮闲跟着附和。

    父亲和老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已不是暗示索贿,而是赤裸裸的、利用官秤做手脚的明抢!父亲紧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出声。老周眼中喷火,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冲上去理论,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盐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帮闲们粗鲁的吆喝声、盐包被撕扯的破裂声,以及那杆被做了手脚的官秤发出的、令人心头发冷的咯吱声。盐工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麻木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盐工,推着一辆满载盐包的独轮车,颤巍巍地试图从刘魁他们所在的区域边缘穿过,去往另一边的盐垛。沉重的盐车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吱呀的**。也许是地上散落的盐粒太滑,也许是老盐工年迈力衰,车子猛地一歪,眼看就要倾覆!老盐工惊叫一声,拼命想稳住车身,却无济于事。

    “老不死的!瞎了眼了?!”一个正忙着在秤上做手脚的帮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以为老盐工要撞他,顿时凶相毕露,破口大骂。他非但没有伸手帮忙,反而为了躲避,下意识地狠狠推了那摇摇欲坠的盐车一把!

    这一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重心不稳的独轮车彻底失去平衡,轰然侧翻!沉重的盐包狠狠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雪白的盐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瞬间铺满了冰冷的地面!更可怕的是,车上捆绑盐包的一根粗大木杠,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猛地弹起,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砸在离得最近的一个帮闲脚边!虽然没有直接砸中人,却将那帮闲惊得怪叫一声,猛地向后跳开。

    “妈的!找死啊老东西!”被惊扰的刘魁勃然大怒,他正享受着敲诈的快感,被这意外彻底搅了兴致。他本就因暗中用力踩着秤杆而身形不稳,此刻更是迁怒于那手足无措、吓得面无人色的老盐工。他眼中凶光毕露,顺手就抄起脚边那个用来压秤的、足有十几斤重的生铁秤砣!

    那秤砣黑沉沉的,边缘粗糙,带着冰冷的杀意。

    “刘爷!手下留情!”父亲脸色剧变,失声惊呼,想要阻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去你妈的!”刘魁的咆哮如同野兽,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狠戾,手臂抡圆了,那沉重的生铁秤砣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如同一颗黑色的流星,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老盐工那花白头发覆盖的太阳穴上!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老盐工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干瘦佝偻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浑浊的老眼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大睁着,空洞地望向盐仓那高高的、布满灰尘的顶棚。殷红刺目的鲜血,如同打翻的朱砂,混合着粘稠的脑浆,从他太阳穴那个恐怖的凹陷处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来,浸染了身下大片雪白的盐粒。红与白,两种最纯粹也最残酷的颜色,在这弥漫着咸腥与寒冷的巨大盐仓里,形成了触目惊心、令人窒息的对比!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腥气,猛地冲进我的鼻腔,比盐仓里任何气味都更浓烈、更霸道!

    整个世界瞬间失声。盐工们惊恐的抽气声,父亲和老周愤怒的喝止声,刘魁粗重的喘息声,帮闲们幸灾乐祸的低笑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又或者被这浓重的血腥气所吞噬。我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倒下的身影上,钉在那红白交织的恐怖画面之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沉重的、砸碎骨头的闷响在颅腔内反复回荡,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刘魁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老盐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悔意,反而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还带着一丝发泄后的快意。他随手将那沾着红白血迹和几根花白头发的生铁秤砣“哐当”一声丢在地上,那声音在死寂的盐仓里格外刺耳。他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上血点的手,仿佛只是弄脏了手指。他抬起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扫过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却死死攥着拳头的父亲,又扫过远处那群敢怒不敢言、眼中喷火却又充满恐惧的盐工,最后,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赤裸裸的轻蔑,落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只有一种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力后的肆无忌惮,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傲慢。仿佛在说:看,这就是蝼蚁的下场!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盐仓里的寒风更刺骨千倍万倍,从我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冻结了四肢百骸。与此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岩浆般的愤怒和憎恶,在我小小的胸膛里猛烈地爆发、冲撞!那愤怒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那憎恶几乎要撕裂我的喉咙!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一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死死压住。牙齿深深陷入嘴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和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父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深吸了几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粗重。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刘爷……息怒。下人……下人不懂事,冲撞了……死有余辜!老周!”他猛地转向管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利,“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这老东西拖出去!别污了刘爷和差官的眼!再……再取一百两……不,两百两银子来!给刘爷和诸位差官压惊!今日之事,纯属意外!意外!”

    老周如梦初醒,脸色惨白如纸,连忙招呼几个同样吓得腿软的伙计,七手八脚地去拖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尸体被拖过冰冷的地面,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暗红发黑的血痕,混合着散落的盐粒,如同一条丑陋而绝望的伤疤。

    刘魁看着父亲那强忍屈辱、近乎哀求的姿态,看着老周捧上的白花花银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虚伪的笑容:“黄大官人果然深明大义!懂事!这老东西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行了,盐也验得差不多了,账目嘛……”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散落的盐粒,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损耗再添一笔,就按刚才说的办!兄弟们,收工!回去也好跟县尊大人有个交代!”

    他带着两个帮闲,趾高气扬地、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踩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散落的盐粒,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盐仓大门。寒风吹进,卷起地上的血盐混合物,扑打在旁边盐工们的裤腿上。

    仓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关不住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

    巨大的盐仓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远处角落里,不知是哪个年轻盐工终于控制不住,发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低的、绝望的呜咽。

    父亲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缓缓转过身,没有看地上那片狼藉,也没有看远处哭泣的盐工,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盐垛,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嘴唇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混合着口中残留的铁锈味。我没有哭,也没有颤抖。只是死死地盯着刘魁他们消失的仓门方向,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灰烬和血污中,如同淬火的刀胚,冰冷而坚硬地重新凝结。

    父亲看到了我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无声烈焰的冰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训斥,也许是安慰。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极其疲惫、极其沉重地挥了挥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蹒跚地走向内院。那背影在空旷而巨大的盐仓里,显得异常孤独和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这冰冷的、被血污浸染的盐山所吞噬。

    寒风从仓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咽着,卷起地上沾血的盐粒,打着旋儿。那刺目的红,那冰冷的白,那浓烈的腥咸与铁锈味,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地烫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孙老夫子谆谆教诲的“仁恕之道”,父亲毕生信奉的“和气生财”、“破财消灾”,在这一刻,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这世道,不是温良恭俭让的书斋!不是锱铢必较的商铺!它是巨野泽码头的弱肉强食,是这冰冷盐仓里血淋淋的秤砣!是官袍下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我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指尖冰冷。目光掠过地上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红白混杂的污渍,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盐仓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陈大练武时遗忘下的一柄未开刃的短刀,黝黑的刀身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冰冷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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