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第2/3页)
的躁动在我小小的胸膛里冲撞,像被困在盐仓里的风,找不到出口。
几天后,恰逢中秋。黄府张灯结彩,前厅摆开了丰盛的家宴。父亲特意邀请了县里几位有头脸的商贾和一位路过冤句、准备赴京赶考的举子,一来庆贺佳节,二来也存了几分炫耀之心,想让众人见识见识他这“神童”儿子的早慧。厅堂里烛火通明,觥筹交错,烤羊的油脂香气、陈年花雕的酒香、瓜果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母亲特意为我换上了最精致的云纹锦袍,把我抱在膝上。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那赴考的举子姓王,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件半新的圆领澜衫,虽浆洗得干净,但袖口已有些磨损。他几杯酒下肚,面皮微红,谈兴正浓,正摇头晃脑地高谈阔论着长安的繁华、曲江池的宴饮、以及他此番必中进士的雄心壮志,言语间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父亲和几位商贾听得连连点头,不时奉承几句。
“王公子高才!此去长安,必定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啊!”父亲笑着举杯。
王举子矜持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扫过厅堂角落堆放的几包待运的精盐,又掠过窗外月光下泛着冷白光泽的盐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他转向父亲,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口吻道:“黄世兄过誉了。不过,说来惭愧,晚生自幼苦读圣贤书,所求者,不过是以文章经济报效朝廷,立身于廊庙之间。‘君子不器’,此之谓也。至于商贾之道,货殖之事,虽亦民生所需,然终日与锱铢铜臭为伍,终究……”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在主人面前说这个不妥,便端起酒杯掩饰了一下,转口道,“终究不如诗书传家,清贵长远啊!贵府盐业兴旺,富甲一方,若能再出个读书种子,方是锦上添花,门楣之幸!”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骨子里透着对商贾的轻视。几位盐商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父亲端着酒杯的手也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又被圆滑的笑容掩盖过去:“王公子所言极是!所言极是!犬子黄巢,正蒙名师教诲,日夜苦读,只盼将来能如公子一般,蟾宫折桂,改换门庭!”说着,他把我从母亲膝上抱下来,放到地上,鼓励地看着我,“巢儿,今日佳节,诸长辈在座,你也来吟首诗助助兴!不拘什么,应景就好!”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这个五岁孩童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那王举子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玩味。厅堂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我站在光滑冰凉的金砖地上,小小的身影被烛光拉得长长的。那王举子轻慢的眼神,父亲强作的笑容,窗外月光下冰冷的盐垛,还有巨野泽码头上那块沾血的碎盐……无数画面和气味猛地冲撞在一起!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翻腾、冲撞。没有思索,没有章法,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清晰地响起:
“皎皎天上月,圆圆似银盘。
照我仓中雪,堆作白玉山。
官家秤儿斜,税吏心儿贪。
盐山压断官家腰,铜钱填满狗洞穿!”
最后两句,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咬牙切齿的童音喊出来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仿佛连烛火都凝固了。方才还喧闹的劝酒声、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父亲黄宗旦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变得一片煞白,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泼洒而出,濡湿了他昂贵的锦袍前襟。母亲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睁得极大。几位盐商客人面面相觑,眼神惊骇,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被牵连。那位王举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他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羞怒。
那“官家秤儿斜”、“税吏心儿贪”、“压断官家腰”、“填满狗洞穿”的童言,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破了这中秋家宴虚假的祥和与喜庆,也刺穿了士农工商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脆弱的窗户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父亲的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力道之大,让我几乎窒息!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对着呆若木鸡的众人,尤其是对着脸色铁青的王举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发颤:“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犬子……犬子定是白日里听哪个粗鄙下人胡说八道,学了些混账话!小儿无知,胡言乱语,污了诸位清听!该死!该死!”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一边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惧和严厉,仿佛我闯下了泼天大祸。
那晚的家宴是如何草草收场的,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被奶娘匆匆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前厅。身后,似乎还隐隐传来父亲极力压低却依旧惶恐的辩解声和王举子拂袖而去的冷哼。我躺在自己小小的床上,锦被柔软,却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刚才那股喷薄而出的情绪点燃了,烧得我小小的胸膛滚烫。窗棂透进清冷的月光,照着床边小几上孙老夫子昨日布置的描红纸页,“仁义礼智信”五个工整的大字在月光下显得遥远而苍白。盐仓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庭院里,沉默而坚实。我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有些话,像盐一样,看似寻常,却能让人疼痛,能让人惊恐,甚至……也许能压断些什么。这念头如同月光下的盐粒,冰冷而锐利。
中秋宴上的风波,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黄府内外久久未平。父亲黄宗旦连着几日脸色阴沉,进出都带着一股低气压,连前院盐工们搬运的号子声都刻意压低了几分。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不再是单纯的宠爱与期许,那里面添了审视,添了忧虑,甚至……一丝隐隐的忌惮。五岁稚童口中吐出那样大逆不道、直指官贪的话语,无论是否童言无忌,都足以让一个商人胆战心惊。孙老夫子听闻此事后,在书房里对着我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张清癯的脸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并未如往常般动用戒尺,只是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仿佛压着千钧重担:“黄巢啊黄巢……慧极必伤,言多必失!锋芒太露,非福也!日后……慎言!慎言!”他不再仅仅苛责我的字迹或背诵,而是开始反复向我灌输“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明哲保身”的道理。
然而,那晚脱口而出的诗句,仿佛凿开了我心中某道无形的堤坝。一种对力量——实实在在的、能保护自身与家族的力量——的渴望,如同盐仓缝隙里渗出的卤水,悄然滋生、蔓延。这渴望不仅仅停留在舌剑唇枪的锐利上,更转向了筋骨体魄的强健。
我缠上了家中护院武师陈大。陈大是个魁梧如铁塔的关中汉子,早年据说在边军里混过,后来不知怎地流落到曹州,被父亲收留做了护院。他沉默寡言,满脸风霜刻就的皱纹,左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平添了几分凶悍。他那一身硬桥硬马的功夫,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我仰着小脸,眼神灼灼地站在他面前:“陈师傅,我要学拳!学刀!学你那样的本事!”
陈大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石锁旁磨一把短刀,闻言停下动作,抬起那双看惯风浪、略显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声音沙哑:“小少爷,金贵身子,学这个作甚?磕着碰着,老爷夫人还不扒了我的皮?好好念你的圣贤书是正经。”
“不!”我异常执拗,上前一步,“书要念,拳也要学!父亲说了,盐道凶险!我要学本事!像你一样,能打跑那些抢盐的泼皮,能护住咱家的盐车!” 我脑中闪过巨野泽码头上衙役凶恶的脸和那沾血的碎盐块。
陈大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剥开我小小的身躯,看清里面的决心。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疤,最终,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行!小崽子有点意思!不过,练武可比你描红苦百倍!扎马步能扎到你哭爹喊娘,打沙袋能打得你拳头出血!吃得了这苦?”
“吃得!”我挺起小胸脯,毫不犹豫。
“好!”陈大霍然起身,将手中短刀“铛”一声插回腰间皮鞘,指着院子角落一对最小的石锁,“从今日起,每天卯时三刻,到这来!先扎半个时辰马步!风雨无阻!偷懒一次,以后就甭提!”
从此,我的生活被截然劈成两半。卯时三刻,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寒气刺骨,我便蹑手蹑脚爬出温暖的被窝,溜到后院僻静角落。陈大早已等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要求极其严苛,甚至近乎残酷。“马步!腰沉!背挺!膝不过脚尖!给我钉在地上!” 他的低吼如同鞭子。初时,不到半盏茶功夫,双腿便抖如筛糠,膝盖针扎般疼痛,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模糊了视线。陈大冰冷的眼神扫过,只要姿势稍有变形,一根带着风声的细竹条便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小腿肚上,火辣辣地疼。那疼痛比孙夫子的戒尺更直接,更猛烈,却也奇异地刺激着我骨子里的倔强。我咬紧牙关,小脸憋得通红,死死盯着面前盐仓那冰冷的砖墙,仿佛要将它瞪穿。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也绝不抬手去擦。我要像盐仓的基石一样稳!
练拳更是如此。小小的拳头一次次砸向粗糙的沙袋,最初几下便磨破了皮,渗出血丝,钻心地疼。陈大面无表情:“疼?忍着!盐工的手,哪个不比你这嫩拳头糙百倍?盐粒硌着,刀子划着,照样得干活!你这点皮肉苦都吃不了,趁早滚回去抱你的书本!” 他示范着最简单的冲拳、劈掌,动作刚猛直接,毫无花哨,带着战场上搏命的狠厉。每一拳挥出,每一脚踢出,都要求我用尽全力,仿佛面前就是生死仇敌。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练功服,紧紧贴在身上,寒风吹过,冷得刺骨。但身体深处,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伴随着每一次肌肉的拉伸和力量的爆发,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滋生、流淌。那是一种掌控自身、对抗外界的原始快感,是书斋里永远无法体会的酣畅淋漓。
练武的事,我瞒着孙老夫子,也尽量避开父亲。只在一次偶然被父亲撞见我对着木人桩练习时,他站在廊下阴影里看了许久,最终没有出声阻止,只是转身离去时,那背影似乎比平日更沉凝了几分。也许,在这风波诡谲的盐道上,他内心深处也明白,光靠圣贤书,护不住这偌大的家业和这锋芒初露的儿子。力量,无论来自笔锋还是拳头,在这浊世之中,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很快消失不见,如同我那被强行压抑的童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如同深埋地下的盐根,正汲取着痛苦与汗水,悄然生长。
咸通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像裹着盐粒的刀子,刮过曹州大地,抽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运河早已冰封,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只有寒风在空旷的河道上肆虐。年关将近,朝廷催缴盐税的文书却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父亲黄宗旦的眉头锁得如同解不开的死结,终日埋首于账册之中,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那声音里透着焦躁与沉重。黄家巨大的盐仓里,堆积如山的盐仿佛也失去了往日财富的光泽,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而冰冷。
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父亲带着管家老周和几个心腹伙计,正在盐仓内盘点存盐,核对账目,为应付即将到来的税吏做准备。我裹着厚厚的棉袍,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巨大的盐仓空旷而寒冷,说话都带着白气。高高的气窗外透进惨淡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盐工们扛着盐包的身影在巨大的盐垛间移动,显得渺小而沉默。
沉重的仓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强劲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卷了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几个穿着深青色衙役号衣、外罩油腻皮袄的身影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肥胖,几乎要将那身号衣撑破,腰间挂着铁尺和沉甸甸的锁链,走起路来哗啦作响。他一张胖脸上油光满面,小眼睛被肥肉挤成了两条细缝,里面闪烁着精明的、贪婪的光。正是冤句县衙的税吏头目,人称“刘大秤”的刘魁。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相不善的帮闲,眼神像钩子一样在盐垛上逡巡。
“哟!黄大官人!忙着呐?”刘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却透着虚伪的热络,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在父亲和老周脸上扫来扫去,“这年关将近,天寒地冻的,兄弟几个奉县尊大人钧命,来清点贵号的盐课!也好早点交差,大家都过个安生年不是?”他嘴里说着“安生年”,那语气却分明带着一股“年关难过”的威胁。
父亲脸上立刻堆起商人惯有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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