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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星火与城楼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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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星火与城楼寒霜 (第3/3页)

藏着如此多的枷锁与无奈。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了他华服之下的真实。她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

    不知过了多久,洞壁渗出的夜露在火光中凝结成珠,顺着青苔纹路滚落时,齐纾柔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洞外落雨。她望着跳跃的火舌将李樽衣摆镀上金边,喉间像卡着半片冻僵的玉兰花瓣:“方才说的...大婚...”尾音被柴火爆裂的轻响绞碎,惊得洞顶垂落的水滴微微震颤。

    李樽往火中添入一截红松,树脂燃烧的青烟蜿蜒而上,在他眼底织出朦胧的纱。“垣国公主。”他指尖划过袖中藏着的鎏金婚帖,烫金的朱雀纹在火光下泛着冷意,“一日后,宫墙的琉璃瓦会被喜红染透。”话音落时,恰好有雨滴扑进洞来,在齐纾柔发间落下细碎的水珠。

    她别过脸去,强撑着扯出一抹笑:“倒忘了恭喜殿下...”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咳嗽绞碎,掌心的温度却灼得她心慌——不知何时,李樽已握住她冰冷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的旧疤。

    那是十二岁那年,她为抢他腰间的玉佩,不慎摔在假山石上留下的。此刻这道疤却成了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两人之间微妙的空气。李樽望着她刻意扬起的嘴角,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御花园,她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把他送的香囊丢进池塘,嘴里嚷着“谁要你的东西”。

    火光骤然明灭,将李樽垂眸的影子投在洞壁,睫毛的阴影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看见她攥紧的指节泛白,看见她强扯的笑意比落雪更凉,如同看见自己被迫接受和亲旨意时,在御书房摔碎的玉镇纸——那裂纹至今还刻在养心殿的金砖上。

    齐纾柔睫毛上凝着未坠的水光,眼底烧着团将熄未熄的火。她攥紧李樽衣袍的指尖微微发颤,声线却如淬了冰的剑刃,字字剜心:“你甘愿做这金丝笼里的困兽,连爪牙都要磨成顺从的弧度?”

    “纾柔。”他忽然伸手,替她将珠钗插回云鬓,指腹擦过她耳尖的红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松涛:“也许有些路是命数铺就的,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心里多想,可我似乎...给不了你,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可你有选择的权利,你应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洞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惊起崖间宿鸟,他望着她眼中骤然碎裂的光,终是将后半句咽回腹中——就像你我之间,纵是野马踏碎草原,也踏不碎这生来既定的棋盘。

    李樽垂眸望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袖间暗绣的蟠龙纹。他何尝不知,自出生便被刻上皇家印记的人,生来便是棋盘上的卒子,进或退皆由不得己,连自由的轮廓都模糊得像隔着重重雾霭。

    后半夜,齐纾柔因疲惫和伤痛,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李樽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他坐在火堆旁守夜,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复杂地落在齐纾柔沉睡的脸上。她的睡颜褪去了白日的张扬,显得安静而美好。

    不可否认,她的鲜活和野性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像一束光,照亮了他沉闷的生活。但这吸引,是爱吗?也许,他对她,更多的是对一种无法企及的自由生活的向往投射?他甩甩头,不再深想。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鱼肚白。李樽看着还在熟睡的齐纾柔,起身将自己的马匹——那匹通体乌黑油亮、神骏非常的御马“墨骊”,稳稳地拴在靠近石坳口的树干上。他检查了缰绳,确保牢固,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他外袍下的女子,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徒步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孤寂而决然。

    李樽深知自己对她的心意像极了御花园那池锦鲤——见时惊起涟漪,离后便沉回水底。那份喜欢是檐角落雪停驻发间,却从未漫过心尖三寸;又似春水煎茶暖过喉舌,终究不是燎原烈火能灼穿肺腑。他看她时眼里有星光流转,却始终映不出山河倾覆的痴狂,就像珍藏的玉扳指虽润透掌心,到底比不得命匣里那枚沾血的兵符,能让他甘愿碎骨扬灰。

    李樽徒步回到京城时,天色才刚蒙蒙亮。厚重的城门尚未开启,只有守城的兵士在城楼上巡逻。他绕到僻静的角楼附近,凭借矫健的身手和熟悉的地形,悄然翻越了宫墙。当他踏入熟悉的宫道,正想悄悄溜回雍和宫时,却敏锐地察觉到宫城最高处的明德门城楼顶上,隐约伫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父皇李志和太上皇李玄。

    这么早,他们为何在此?李樽心中疑窦丛生。他借着黎明前最后的昏暗和宫墙的阴影,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潜行靠近,最终藏身于城楼垛口下方一处视线死角的阴影里。

    风将上面的话语清晰地送了下来。

    “和你说过那么多次,刘氏恃宠而骄,其子李岑更是跋扈难驯,屡生事端!你明知前番那个无辜的答应是遭了她毒手,却只以‘御下不严’轻轻揭过,后宫人心如何能安?长此以往,纲纪何在?”是祖父李玄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

    李志的声音响起,带着帝王的沉稳,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辩解和疲惫:“太上皇息怒。刘贵妃她只是爱子心切,行事难免偏颇了些。岑儿……是朕疏于管教。但刘贵妃毕竟为朕诞育了二皇子,多年来侍奉也算尽心。至于那答应……证据尚不十分确凿,若贸然处置,恐寒了功臣之心,也……也非朕所愿。”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去,“昀儿的事,是朕一生之痛。朕对岑儿也并非没有惩戒。”

    “惩戒?”李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将他圈禁在府中思过数月,然后呢?依旧锦衣玉食,依旧是他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你让昀儿如何自处?他废掉的是一双腿!是整个人生!你让樽儿如何自处?他这些年是如何照顾昀儿,如何背负着那份自责和愧疚活过来的,你看不到吗?!”

    提到李昀和李樽,李志沉默了。良久,才传来他一声沉重的叹息:“昀儿……朕亏欠他良多。樽儿……朕知道,朕全都知道,他心中亦有怨怼。朕会尽量补偿他们。”

    “补偿?”李玄的声音充满了讽刺,“用你的愧疚?还是用你继续对刘氏母子的偏袒?李志,你是皇帝,你要做的是明断是非,执掌乾坤,不是在这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太子之位虽在昀儿身上,但他……唉。”李玄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痛惜和某种沉重的暗示,“樽儿……他才是那个能扛起这江山未来的人,你莫要再因私情,寒了真正有担当的儿子的心,也莫要再让这后宫,因你的偏颇而永无宁日。”

    李志攥紧腰间玉带的指节骤然泛白。风卷着他玄色蟒袍的袍角扫过城砖,将檐角铜铃的碎响碾成齑粉:“父皇何必总拿陈年旧话敲打儿臣?”他侧过身时,金镶玉的发冠擦过女墙青苔,惊落几星残阳熔金,“您总说樽儿掌纹里攥着万里江山,难道岑儿靴底沾着的塞北风沙,就铺不得龙椅下的金砖?”

    太上皇扶着雕花望柱的手忽然一颤,腕间蜜蜡朝珠撞出冷响。云漫过角楼飞檐,将两人的影子绞成纠缠的墨痕:“你看那箭楼匾额——”他忽然指向远处的"定边"二字,苍老的声音混着风沙穿透李志耳膜,“当年樽儿十六岁前往边疆单骑退敌,箭镞钉进这匾额时,你那庶出的岑儿还在宫里玩蹴鞠!”

    城砖缝隙里钻出的荒草被风扯得呜咽,李志望着父亲袍角褪色的海水江崖纹,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撞在瓮城的回音壁上,惊起檐下归巢的乌鸦:“原来在父皇眼里,龙裔的血脉轻重,只看谁的箭能钉穿木头?”他转身时靴跟碾碎砖缝的野菊,晨光里飘起最后一缕龙涎香,“儿臣倒要看看,这万里江山是认掌纹,还是认...谁站在这城头上。”

    鸦群盘旋的阴影里,太上皇望着儿子消失在敌楼转角的背影,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墙上未干的箭痕——那是李樽当年和太上皇在城墙练习射箭,射穿匾额时,箭头擦过城墙留下的细缝,此刻在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正渗出比夜色更浓的血。

    城楼之上,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凛冽的晨风呼啸而过。

    墙垛阴影下,李樽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父皇的话,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剐在他的心上。

    原来父皇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刘贵妃的狠毒。

    他知道李岑的跋扈。

    他知道兄长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的愧疚。

    可他选择了维护,选择了轻描淡写的“惩戒”,选择了用“侍奉尽心”、“诞育皇子”的理由,继续纵容着伤害他们兄弟的元凶,甚至……连祖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刘贵妃害死宫人的事,父皇也选择了视而不见。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李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寒和……失望。对父亲那如山般伟岸形象的信仰,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深深的、难以弥合的缝隙。原来,父皇的“明君”光辉下,竟藏着如此不堪的私心与偏颇!他所谓的“补偿”,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他没有再看城楼顶那道身影一眼,只是沉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寂与疏离。晨曦的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洒在巍峨的宫阙上,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晦暗的心底。

    对父亲的敬仰与期待,如同这黎明前的薄雾,在残酷真相的曝晒下,正迅速消散,只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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