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歧路问道心 (第3/3页)
”
顾彦舒疑惑地接过木牌,入手微沉,木质细腻,非金非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他摩挲着上面古朴的篆字,不明所以。
道人看着他,神色庄重,缓缓道:“太清怜悯世人疾苦,神谕天枢观,选材天下,传妙法以济世人,授大道再定乾坤。”
“天枢观?”顾彦舒眉头微蹙,这个词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传妙法?授大道?”他自幼受的是儒家正统熏陶,“子不语怪力乱神”早已刻入骨髓。
这乱世之中,神佛何在?若有神仙,何忍见这苍生涂炭、血流漂杵?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摇头道:“道长好意,彦舒心领。然彦舒此生之志,唯在庙堂行伍,以手中之剑,复家国之仇!此等虚无缥缈之事,非我所求。”
道人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并不以为忤,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他指了指顾彦舒手中的木牌:“小居士志存高远,气节可嘉。这木牌,你且收好……”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跳跃的火焰,“若他日你心意有变,或觉手中之剑难挽天倾……便持此牌前往燕京以东三百里七星山……。”
顾彦舒低头看着手中温润的木牌,又看了看面前噼啪燃烧的篝火。
这古怪的道人,赠予这古怪的木牌,又说这古怪的话语。他心中只觉得荒谬。
报仇雪恨,驱逐鞑虏,此志坚如磐石,岂会动摇?这木牌,留之何用?
他手指微动,几乎就要顺势将其丢入火堆。
但就在触及火焰边缘的刹那,他停住了。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破庙门口道人冻得发青的脸和接过饼子时眼中那份真诚的感激;
闪过慧明和尚枯瘦却稳当的手臂和低沉的诵经声;闪过母亲将他推入枯井时染血的容颜……
罢了!他心中暗叹一声。萍水相逢,这道人虽言语怪诞,却也无甚恶意,反倒赠牌。自己不信归不信,何必当面焚毁,徒增难堪?
他收回了手,默默地将那刻着“天枢”、“太清”的木牌,揣入了怀中那半截血玉簪旁边。
道人见他收下,脸上笑意更深,不再多言。他盘膝坐好,闭目养神,气息渐渐变得悠长平和,仿佛融入了这破庙的寂静之中。
顾彦舒也靠着墙壁,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跳动的火焰,又隔着衣衫按了按怀中那枚温润的木牌,终究觉得这是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
他闭上眼,沉沉睡去。梦中,依旧是血色的冠礼,是父亲染血的断指,是母亲胸口的箭羽,是慧明和尚西行时那枯瘦而决绝的背影……
以及手中紧握的、冰冷的三尺青锋。
第二日清晨,顾彦舒被刺骨的寒意冻醒。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一堆冰冷的灰烬。
破庙内空空荡荡,昨夜那赠牌的道人,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唯有怀中那枚温润的木牌,提醒着他昨夜并非梦境。
他沉默地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紧了紧背上冰冷的剑匣。推开破败的庙门,外面天色阴沉,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给予他短暂庇护的残破庙宇,拄着木棍,再次踏上了南下洛阳的泥泞路途。
一个多月后。
隆冬的寒风在洛阳城高耸的城墙外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高大的城门下,人流车马穿梭不息,虽然带着乱世特有的紧张与戒备,却依旧透出几分帝都的喧嚣与繁华。
与一路行来所见的人间地狱相比,此地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城门口,持戟的卫兵盔甲鲜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盘查虽严,但并未阻止流民和逃难者的涌入。
城门外,搭着不少简陋的窝棚,蜷缩着面黄肌瘦的流民,伸着枯瘦的手乞讨,眼神麻木而绝望。
顾彦舒就混迹在这群等待入城的人流边缘。
他此刻的模样,比在破庙时更加不堪。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泥污、汗渍和一路的风霜浸染成深褐色,破烂处用草绳胡乱捆扎着。
头发纠结板结,沾满尘土草屑,脸上更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如同蒙尘的利剑。
他赤着脚——那双草鞋早已磨穿丢弃,脚底结满厚厚的老茧和裂口,在冰冷的土地上冻得发紫。
背上那个乌木剑匣,用破布条紧紧捆缚着,成了他身上唯一还算“体面”的东西。他拄着的木棍,也换了一根更粗壮的,勉强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一个多月,三百多里。他靠着野菜、草根、偶尔偷窃田地里的冻萝卜,甚至啃食树皮,才支撑着走到了这里。
遭遇过流民匪徒的觊觎,凭着几分机警和手中利剑,险之又险地逃脱;也遇到过小股胡骑的斥候,靠着对荒野的熟悉和提前藏匿,躲过一劫。
饥饿、寒冷、伤病(腿伤虽愈,但长途跋涉又添了风寒,咳嗽不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他。
支撑他的,唯有心中那团不熄的复仇之火,以及怀中那冰冷的剑匣和半截断簪。
终于……到了!
顾彦舒望着那高耸的城门上巨大的“洛阳”二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激动?期盼?还是更深沉的疲惫与茫然?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父亲口中的那位故友,户部侍郎林书豪,就在这座城池之中!这是他复仇之路的起点!
他紧了紧背上冰冷的剑匣,深吸一口带着帝都尘嚣与流民酸腐气息的冰冷空气,拄着木棍,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一步一步,向着那象征着希望与未知的城门洞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