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荣贵凋零 (第2/3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汉中知府杨文远,身膺重寄,罔顾君恩。贪酷成性,残民以逞!假祥瑞之名,行聚敛之实;强征丁壮,骸骨盈野;匿疫不报,祸延千里;奢靡无度,金箔饰渠;欺君罔上,罪不容诛!着即处斩,枭首示众!抄没家产,妻妾没官,子孙永世不得入仕!盐商沈万金(已伏诛)等一干从犯,罪证确凿,皆斩立决!布政使陈廷章,督抚不力,难辞其咎,着降三级留任,戴罪赈灾,以观后效!钦此!”
圣旨宣读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回荡在布政使行辕。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涉案之人的心上,也敲在汉中百姓积压已久的悲愤之上。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汉中府!
东市口,历来是处决重犯之地。行刑之日,天刚蒙蒙亮,偌大的刑场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从四乡八镇涌来的灾民、失去亲人的遗属、侥幸活下来的民夫、城中的普通百姓…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怒涛。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汗味、土腥气和隐隐血腥的压抑气息。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亦为行刑之时。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兵丁,押解着几名死囚,艰难地穿过愤怒的人群,走向刑台中央。为首的,正是杨文远。
他几乎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拖拽着前行。几日牢狱,彻底榨干了他最后一点人形。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脸颊塌陷,颧骨高高凸起。散乱花白的头发粘在污秽不堪的脸上、脖子上。那身破烂的囚衣,被沿途砸来的污物弄得更加肮脏。他赤着脚,脚踝被沉重的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如同一具会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然而,他的眼神却是空洞而诡异的。对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怒骂诅咒,他置若罔闻。脸上甚至挂着一丝奇异的、梦呓般的笑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当被粗暴地拖拽着跪倒在冰冷的刑台上时,他竟没有挣扎,只是微微仰起头,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追寻着什么不存在的“金光”。
紧随其后被拖上刑台的,是沈万金手下几个为虎作伥、恶贯满盈的管事和监工头目,包括那个沈三。他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瘫软如泥,被兵丁死死按住。
监刑官高声宣读着圣旨和判词,声音在人群的怒潮中显得微弱而遥远。当读到“处斩,枭首示众”时,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和叫好声!那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充满血泪的力量,直冲云霄!
刽子手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抱着一柄厚重无鞘的鬼头刀,大步走上刑台。刀身宽厚,刃口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他走到杨文远身后,端起旁边一碗浑浊的烈酒,含了一大口,猛地喷在刀身之上!酒雾弥漫,更添几分肃杀!
就在刽子手喷酒的一刹那,跪在地上的杨文远,似乎被那冰冷的酒雾刺激了一下。他那空洞的眼神,极其短暂地聚焦了一瞬,掠过刽子手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鬼头刀,掠过台下无数张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掠过远处汉中府城熟悉的轮廓……
仿佛一道电光劈开了混沌的脑海!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的毒牙,狠狠刺入他残存的意识最深处:
“金棺…玉椁…我的…到头了…”
这念头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恐惧。下一秒,他脸上那梦呓般的笑容猛地放大,变得无比诡异而灿烂!他浑浊的眼中,仿佛真的映照出了万丈金光!他猛地张开干裂的、沾满污垢的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却高亢的、充满“狂喜”的呼喊:
“金光!祥瑞!参议大人!下官…下官成了!成了啊!哈哈哈——!”
“成”字的尾音尚未落下!
“噗——!”
沉重的鬼头刀,挟着千钧之力,在刽子手精准的挥动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弧光!
寒光一闪!
血光冲天!
一颗花白散乱的头颅,带着那凝固在脸上的、极度扭曲的“狂喜”笑容,高高飞起!污浊的血液如同喷泉,从断颈处激.射而出,溅满了刽子手的胸膛,也染红了刑台冰冷的木板!
那头颅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咚”的一声闷响,重重砸落在刑台边缘,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兀自睁着那双空洞却仿佛“含笑”的眼睛,正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杀得好——!”
“老天开眼啊——!”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狗官死了!”
“报应!报应啊!”
人群瞬间沸腾了!压抑了太久的悲愤、痛苦、仇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哭嚎声、叫好声、咒骂声、甚至喜极而泣的癫狂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许多人跪倒在地,对着苍天磕头,哭喊着逝去亲人的名字。也有人奋力向前拥挤,试图更靠近些,亲眼看着那狗官身首异处的下场!
兵丁们拼尽全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防线,钢刀和长枪组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森林。
在这混乱而悲怆的海洋边缘,一个形容枯槁、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青年,正被人搀扶着。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正是杨慕贤。他目睹了父亲头颅飞起、鲜血喷溅的全过程。
没有眼泪,没有哭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家产抄没,母亲在得知噩耗的当夜便悬梁自尽,妻妾被官差带走没入官奴,自身虽因查无直接参与重罪而被免死,但“永世不得入仕”的判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斩断了他杨氏一门赖以生存、也为之疯狂了一生的根基——科举仕途!他赖以骄傲的一切:知府公子的身份、锦衣玉食的生活、前呼后拥的威风、锦绣前程的幻想…在短短数日之内,被碾得粉碎!
刑场上父亲那颗滚落尘埃、沾满泥土血污的头颅,那身肮脏破烂的囚服,与记忆中父亲身着官袍、矜持威严地抚摸紫檀屏风的景象;与自己锦衣华服、意气风发地指挥金箔贴渠的景象…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巨大落差!这落差带来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冰冷到极致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父亲临死前那声充满“狂喜”的“金光祥瑞”在耳边炸响,当那颗带着诡异笑容的头颅滚落眼前,杨慕贤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一盆掺着冰碴的污水从头浇到脚!那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冻结了他的血液!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猛地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那是一个昔日受过杨家小恩、于心不忍的老仆),踉踉跄跄地、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般,疯了一样挤出沸腾的人群!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刑台一眼,不敢再听那震天的哭嚎,只想逃离!逃离这片埋葬了他父亲、也埋葬了他整个世界的修罗场!像一个真正的丧家之犬,消失在混乱污浊的街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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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天宁寺,黑夜降临。
这座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在连年的战乱和官府盘剥下早已破败不堪。山门倾颓,野草蔓生。大殿屋顶多处坍塌,露出狰狞的椽子。残存的佛像金漆剥落,蛛网尘封,慈眉善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悲悯而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霉味和蝙蝠粪便的腥臊气。
杨慕贤蜷缩在大殿角落里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那件粗布衣服,在奔逃中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污泥。他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外面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但刑场的画面却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无比清晰:
父亲飞起的头颅,脸上凝固的“狂喜”笑容…
喷溅的、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
台下无数双燃烧着仇恨、快意、悲痛的眼睛…
还有…还有那一声声撕裂心肺的哭喊:“还我爹命来!”“狗官!”“金棺材!”
“金棺材…” 杨慕贤猛地一哆嗦,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府衙后宅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屏风底座那狰狞的云龙纹…父亲抚摸它时那种痴迷的眼神…
“不…不…” 他痛苦地摇着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联想。但更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
自己穿着簇新的杭绸直裰,在刚搭好的琉璃暖棚里,呵斥着冻得发抖的工匠,只为保护那株价值千金的“魏紫”牡丹…
自己站在城北渠岸高处,指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工地,得意地对父亲说:“父亲请看!不过月余,雏形已成!沈家办事,果然得力!” 当时,他只觉得豪情万丈,金光大道就在脚下!
沈万金谄媚地提出“金箔贴渠”时,自己是如何拍手叫好:“妙!妙啊!父亲!此议大妙!金碧辉煌,方配得上‘祥瑞’之名!也显得我杨家…富贵雍容!” 富贵雍容…这四个字此刻回想起来,如同蘸着毒液的尖针!
每一幕回忆,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每一句自己说过的话,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心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见识”、沾沾自喜的“富贵气”、对父亲“伟业”的崇拜…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
“富贵雍容…金碧辉煌…祥瑞…” 杨慕贤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原来…原来那就是金棺上的描金彩绘…是…是裹尸布上的花纹…” 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看到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风轰然倒下,变成了一口巨大无比、金光闪闪的棺材!父亲躺在里面,脸上带着刑场上那种诡异的笑容。而自己…自己正穿着那身锦绣华服,亲手将一铲铲的金箔,贴在那棺材的内壁上!金箔闪耀,映照着自己同样扭曲而狂热的脸!
“啊——!” 杨慕贤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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