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都是贫穷愚昧惹的祸 (第3/3页)
或者三弟,他俩谁愿意去就给谁,能出去一个是一个。”黄士魁听了这话,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连连说:“对,对,这个主意好。”说完困意袭来,打个哈欠,又躺了下去。
艾育梅掌灯,把男人的破棉鞋拿在怀里,看了又看。她把油灯放在东墙横板上,上炕柜里翻半天也没翻到可用的破布,就把红布契约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的用剪子比样。躺在炕头的黄士魁抬眼瞥见,忙提醒说:“别打那块布的主意,那契约金贵呢,好好放着留念想。”说完,翻个身子打起了呼噜。
艾育梅把红布契约放回柜里,勉强从自己棉袄里子边上剪下一块旧布,一针一针仔细往鞋洞上缝补起来。补完鞋,她到马窗台上寻钢笔水瓶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就吹熄了灯,搂着孩子睡了。
第二天一早,黄士魁并没有留意棉鞋的破处补上了,穿上鞋到外屋挑起铁皮水筲,踩着积雪到村中井沿去挑水。
农村的大井都建在户外,数量分布根据户数而定。长青村有大井五口,井口呈四方形,井筒都是用木板咬合成的,井台上有双人字形木架子,架子头上镶着辘辘,辘辘身上缠绕着井绳,井绳下端拴个柳罐斗。因为摇的久了,一摇辘辘把,飘轻。一早一晚,挑水的人多了,都自觉排号,都是熟头巴脑老邻旧居,遇急事的就先来,遇长辈的往前排。等待的时候,便又唠一些家长里短,井沿儿就成了各种新闻的集散地。谁家相亲,谁家下羔,随着扁担水筲往来穿梭,一袋烟工夫就传到各家各户。
嘎嘎冷的天气,滴水成冰,井沿儿伏冰特别滑,井壁上挂冰特别厚,赵赔本就用尖尖头洋镐和长把冰镩拾掇拾掇。
黄士魁颤颤悠悠地挑了两趟,还没装满那口大缸。当他去挑第三趟的时候,挑水的人多起来,黄士魁就放下水筲拄着扁担,耐心地等着。这时养父来了,黄士魁主动搭话,养父问多暂回来的,黄士魁说昨天,养父问粮库活累不累,黄士魁说累是累,但习惯了,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去了,养父问为啥,黄士魁说家里没人照顾,育梅自己带着孩子挺难的。
排在前面的公冶平说:“老黄叔,你先来。”说着把老憨的水筲摆在了井口木头围栏前。老憨笑道:“你看你们都排队,我夹楔儿多不好。”公冶平说:“那有啥呢,您是长辈,理应让您先来。谁给谁先打一挑水,都是举手之劳。”黄士魁主动去帮着摇辘辘把,辘辘转动的时候发出吱呦呦的声音,好似一支古老的乐曲。秦占友说:“看,魁子多懂事!”公冶平说:“有儿子就是借力!”
老憨忽然盯住了黄士魁的棉鞋,表情在急剧变化,由疑惑、生气转为愤怒了。他突然大声吼道:“魁子,我还没死呢,你鞋上咋给我戴了孝了?你恨我死啊?”黄士魁一分神,手没有握住辘辘把儿,那辘辘随着沉沉的水罐斗自由下坠而迅速跑排,“噜噜噜噜”一阵作响,把来挑水的人都惊呆了。
当井底下传来柳罐斗砸水面的嘭一声响时,人们才缓过神来,纷纷探看黄士魁抱在胸前的手臂,确定手臂完好无损,秦占友啧啧两声说:“多悬!幸亏魁子抽手及时,不然他手臂非打折不可。”公冶平说:“也就是魁子反应快,要不可惨了。”
黄士魁不知道养父为啥动了怒气:“爹,咋地了?”老憨一指黄士魁的棉鞋,骂道:“你自己眼睛瞎呀?你看你棉鞋前尖,咋补白布了?”黄士魁用手闷子一打自己的脑袋,懊悔道:“哎呀!我咋没注意呢!”急忙挑起两只空水筲就往家跑。
屋里炕上被子还没有叠起,孩子还睡着,可艾育梅已经起来了,听见黄士魁在院子里把水筲墩在冰冻的地上咣当当一阵响,又见他进屋坐炕沿上生气,问道:“这一大清早的,谁招你惹你啦?”黄士魁火了,指着媳妇骂道:“都怨你,你干的好事!”艾育梅也大声横道:“咋地了?你抽啥羊杆儿疯?”黄士魁猛的扯过媳妇,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实在是太突然,也实在是太重了!艾育梅捂着被打的腮帮子,突然怒吼道:“我给你招家了咋地?还是你在外边花心了?啊?你说,你凭啥打我?凭啥打我?”炕头小被里的孩子惊醒了,哇哇哭起来。黄士魁坐炕沿子上把鞋脱了,用手提起,气哼哼地说:“你看看,看看这鞋,谁让你补白布了?”艾育梅一听挨打竟然是因为补白布,更是觉得委屈,身体横冲过来,与黄士魁撕巴到一起,不依不饶地叫号:“你不是能打吗?来来来,你打,给你打,给你管够打!”
艾淑君闻声从西屋过来,将黄士魁和艾育梅强行拉开:“这刚回来咋还讥咯上了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呀?”张铁嘴儿也问:“到底因为啥呀?赶紧说清楚哇!”张嘎咕摇着大脑壳:“打仗不好。”黄士魁把手上的棉鞋扔在地上,气哼哼道:“她往我鞋上补白布。”艾育梅说:“他去挑水遇到他那个憨爹了,他憨爹看见他鞋上有白布指定是骂他了,他心里窝火回来拿我砸筏子。”艾淑君说:“魁子,不是我当姑丈母娘的说你,其实育梅没啥大错,你这脾气得改改了。多大个事儿,犯得上动手吗?”张铁嘴儿说:“打架不解决啥问题。”
艾育梅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泪珠劈里啪啦往下落,数落道:“黄士魁呀黄士魁,你就拿我出气的章程!我自个儿在家带孩子容易吗?我好心好意给你补鞋,我还补出孽了?补白布能怨我吗?还不是家穷吗!这白布还是从我棉袄里子上剪下来的呢!补白布咋了?补白布就是恨他们死呀?咱分家另过,他们就不愿意,只兴你帮他们,他们多暂帮过咱?你在老粮台干得好好的,为啥回来?不就是家里没有人照顾嘛!我这人要强,有困难也不愿意舍脸求人。咸菜他们有,柴禾他们也有,我能厚皮厚脸去取吗?人家不愿意,我不吃下眼食。我跟你结婚,总共才花三百元,这柜是人家媳妇死了剩的旧柜,我说啥了?结婚拉的饥荒不都是咱自己还的嘛!我苦心苦业跟了你,本指望能过上舒心日子,可你倒好,在外边受了气,回来急赤白脸地拿老婆撒气,你真英雄啊?你别以为你养父对你不错,哪里不错了?就这么不错呀?啊?你说,你说,你咋哑巴了?你咋不说了?”
黄士魁后悔自己太鲁莽,想一想艾育梅也没有错呀,听到这一顿数落,他低下了头。
艾淑君说:“咋说你也不该打媳妇。”黄士魁说:“我,我就打了一下。”艾育梅不依不饶:“打一下?一下都起檩子了,还想打几下?”艾淑君说服侄女:“得了,得了,你也别得理不让人!育梅你还是年轻,不懂。是,这鞋不能挂白,只有亲人死了才挂白,可这也都是老说道了。”张铁嘴儿说:“快找钢笔水染染吧!”艾育梅语气缓和下来,抽泣道:“钢笔水用没了,有的话我就染了。”艾淑君说:“用锅底灰,赶紧下地把棉鞋上的白布整一整。”
艾育梅拿眼睛剜了黄士魁一眼,没动地方。黄士魁穿上一双旧单鞋,哈腰提起棉鞋,走到外屋灶门脸前,掏出锅底灰,一下一下地用手往白布上抹,一边抹一边叹气掉眼泪。
一整天,两个人都闷闷不乐。到了晚上,艾育梅早早上炕躺下搂着孩子。黄士魁钻进炕头被窝里去。然而,两个人都迟迟未能入睡,黄士魁伸手去搬动妻子的肩膀,被艾育梅使劲耸了一下,再一搬又一耸。
见妻子不搭理,他自语道:“哎呀,这都是贫穷惹的祸。”艾育梅补充说:“也是愚昧惹的祸。”黄士魁连忙说:“对,对,你说的太对了。”他用胳膊支探着上身,央求道,“哎,你把身子转过来,别老给我脊梁骨哇!”艾育梅赌气道:“想用我了是吧?你不挺有章程吗?”黄士魁又用手扳住了妻子的肩膀头,服软道:“杀人不过头点儿地,我都知道错了。”
艾育梅坐起身子,数落道:“你真英雄,敢动手打我了?你认真想一想。老婆是你的牲口啊,说打就打,说用就用啊。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对媳妇动武把抄,那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应该对外边使。老婆不犯啥原则大错就打,往轻了说,是大男子主义;往重了说,是离心离德。我丑话说前头,你若是厌倦了你趁早说话,我给好人倒地场。”黄士魁说:“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气话了。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动手了。”
艾育梅要的就是这句话,重新躺下身子说:“说这些是让你有个记性,让你开开窍。如果以后再动手,我就不跟你过了!”黄士魁用手摸摸艾育梅的脸问还疼不,艾育梅拨开他的手:“行了,别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