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终点 (第3/3页)
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意,小小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顾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杂乱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他看着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又看了看依旧灰暗的天空和无尽的逃荒路。
良久,他走远,又走回来,慢慢蹲下身,将柴刀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仅剩的一小块、被他体温焐得有些软了的发霉供饼,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块饼,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吃吧。”顾怀的声音沙哑干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她猛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抓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顾怀默默地看着,然后拿起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侍女服,裹在了小女孩身上。
从此,逃荒的路上,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莫莫,因为刚开始的时候,她的记忆,她的思维,混乱一片,说不出自己叫什么,只会发出“莫...莫...”的声音。
后来的日子,并没有立刻变好,他们一起流浪,睡过破庙桥洞,偷过地主地里的红薯,被恶犬追过,被其他的流民抢过,甚至差点被一伙人贩子抓走,顾怀凭着那股狠劲和逐渐熟练的柴刀用法,一次次带着莫莫杀出重围。
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短暂地加入过一伙占山为王的小股土匪,顾怀因为识得几个字,成了二当家--大部分时间,他只需要记下抢来了多少粮食铜板,又分掉了多少,莫莫就躲在土匪窝的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那些满口粗话、浑身臭气的汉子,但顾怀很快发现,这伙土匪也不过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那个长得有些矮,明明是个女子却要模仿男人的头领还算有点底线,只抢为富不仁的大户和过路的散兵游勇,但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官兵或者其他大股土匪吞并。
然后,他带着莫莫偷偷溜走了。
他们走进了苏州城,想靠那纸捡来的婚书讨条活路,他们住进了李府的那栋小楼,顾怀当起了教书先生,莫莫能在院子里养些鸡鸭,他觉得日子可能会这么一直过下去了,等到某天东窗事发,或者那位李家小姐不再需要一个赘婿的时候,他就带着莫莫去远方,靠攒下来的银子做个富家翁。
然后,他遇见了杨溥。
到底是怎么从一个赘婿,变成国子监的经学博士,中间的过程其实已经很难仔仔细细地回想起每一个细节了,只记得认识了赵轩,住在了京城,下了江南平叛,他这只原本注定要在泥泞里挣扎求存的蝼蚁,被时代的洪流猛地抛起,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帝国最高权力的漩涡中心,从经学博士到定远将军,从京城保卫战到经略北境,爵位从伯到侯再到王,他一步步往上爬,不知不觉,他已经站到了所有人的最前方。
他遇到过赏识提拔他的人,像杨溥;也遇到过欲置他于死地的政敌;有过并肩作战的伙伴,也有过残酷的背叛与清算,他亲眼见证了帝国的腐朽与奢华,也亲身经历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他利用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安定秩序,推广作物,甚至筹建了最初的“清池”工业区,尝试复制记忆中那些能改变世界的力量--水泥、钢铁、最初的蒸汽机原型...
他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只是本能地抓住一切机会,利用一切资源,拼命地向上爬,仿佛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才能...为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做点什么,直到...他被推到了那个位置面前,龙椅冰冷,却又散发着令人眩晕的诱惑。
是退,保全自身?还是进,赌上一切,去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柄,尝试着...按自己的心意,去改变这个腐朽不堪、却又承载着亿兆生灵的帝国?
他选择了后者。
于是,有了北伐,有了灭辽,有了登基,有了新朝,有了年号靖平,有了下南洋,有了探索博安洲,有了逼降葡萄牙,有了眼前这幅万国来朝的繁荣,也有了这无边无际、沉重得让他时常喘不过气的责任与...孤独。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
顾怀缓缓睁开眼,御案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将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地图上。
真的,好长一段路啊。
从路边水沟里等死的逃荒少年,到执掌天下、接受万国使节朝拜的帝王。
这一路,他失去了太多,也得到了太多。他见过最底层的绝望与挣扎,也经历过最高层的阴谋与杀戮,他利用过无数人,也被无数人利用过,他推行过善政,也下达过株连九族的残酷命令,他内心深处,那个提着柴刀在风雨中奔跑的少年似乎从未远去,时时提醒着他这世界的冰冷与残酷;而帝王的冠冕和责任,又迫使他必须看得更远,必须冷酷地权衡,必须为了所谓的“大局”和“未来”,做出许多身不由己的选择。
他彻底融入了这冰冷的紫禁城,成了这庞大帝国机器最核心、也是最孤独的部件。
未来会是什么样?
他不知道。
江南的丝织工坊里,那些轰鸣的蒸汽机,是否会像另一个世界那样,最终孕育出颠覆性的力量?博安洲的殖民浪潮,会将大魏带向星辰大海,还是最终反噬自身?与西方的接触和贸易,是会让大魏吸收养分变得更加强大,还是会提前引爆文明的冲突?这个世界线的历史,将会走向何方?
皇位的传承,难道还要继续世袭罔替下去?这个制度本身,难道就是最优解吗?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深知其弊端,但他有能力改变吗?在眼下这个生产力条件下,在一片废墟刚刚重建、内部矛盾依旧错综复杂的帝国,贸然进行过于超前的改革,无异于自取灭亡。
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当一个“守旧”的皇帝,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尽力推动生产力的缓慢进步,播下一些种子,为后来者铺一点点路,真正的巨变,或许需要几代人的时间,需要物质基础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但那一天,会到来吗?
他希望能。他希望自己走过的这条路,受过的这些苦,做出的这些牺牲,最终能换来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一个或许不算完美,但至少能让更多人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的盛世,一个华夏文明能真正走向海洋、拥抱世界、避免屈辱的未来。
这或许就是他穿越时空,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所在吧。
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尽管孤独与疲惫常伴左右。
但他,别无选择。
......
翌日,太极殿大朝会。
景阳钟鸣,九响浑厚。
文武百官,各国使节,依序鱼贯而入,太极殿内,蟠龙金柱,金砖墁地,气象万千,比之顾怀刚登基时,更添了几分威压与繁华。
百官队列中,多了许多新面孔,有从龙功臣,有科举新锐,也有归附的辽、夏、高丽降臣。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开拓进取的朝气,但也夹杂着对权力和海外财富的贪婪。
各国使节队伍更是蔚为壮观,高冠博带的高丽、倭国使臣恭敬有加;身着艳丽服饰的南洋诸王使者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来自西域乃至波斯的商人使节,眼神中充满了对贸易的渴望;皮肤黝黑的非洲酋长之子,戴着巨大的黄金饰品,局促不安;而那几位葡萄牙特使和意大利传教士,则面色复杂,既有不甘屈辱的愤懑,又有对东方帝国强大实力的深深敬畏,还夹杂着一丝对潜在利益的算计。
“陛下临朝--!”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顾怀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登上丹陛,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微微晃动,遮住了他部分眼神,令人看不清喜怒。
繁琐的朝仪之后,重头戏终于到来。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喏,引导各国使节依次上前,呈递国书贡礼,说着一早背好的、拗口的颂圣之词。
葡萄牙特使脸色苍白,用颤抖的手捧上国书和礼单--其中包括了被迫承诺的贸易优惠条款和一批西洋奇器,语气干涩地表示“友好通商”的愿望;意大利传教士则献上精美的圣经、十字架和自鸣钟,试图表达“传播福音”的请求,被顾怀淡淡一句“朕于百家学说,兼容并蓄,然教化之事,自有章法”轻轻挡回,让他们先去鸿胪寺学习“天朝礼仪典章”再说;非洲酋长之子献上了象牙、黄金和鸵鸟毛,结结巴巴地表达了对大魏的仰慕...
顾怀居高临下,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说着公式化的抚慰和勉励之语,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的形形色色面孔,看到了敬畏,看到了贪婪,看到了算计,也看到了懵懂,这就是他的帝国,这就是他如今所要面对的世界。
最后,杨哲出列,代表整个远征船队,正式献上此行最重要的成果,那巨大的、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再次被抬上大殿。绸缎掀开,露出了更加丰富、更加惊人的物品:绘制精确的环球海图--虽然还有大片空白、地球仪的仿制品、西洋战舰的模型、各种前所未见的动植物标本、矿石、以及一叠叠厚厚的文书。
朝堂之上,再次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吸气声,尤其是当那地球仪被小心抬起,向众人展示“大地如球”的概念时,引起的震动远超上一次,许多老成持重的官员面露骇异难以置信之色,而一些年轻官员和将领眼中则爆发出狂热与兴奋的光芒。
世界的面貌,在这一刻,以一种粗暴却无可辩驳的方式,撞入了所有大魏顶层统治者的脑海中。
顾怀看着这一切,看着他的臣子们脸上的震惊、狂喜、恐惧、茫然...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已经被他强行扳动,驶上了一条完全未知的轨道。
或许充满荆棘,或许危机四伏。
但,终究是向前了。
他缓缓站起身。
丹陛之下,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于龙椅之上。
顾怀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文武百官,扫过那些形形色色异国使者,扫过殿外那片广阔而湛蓝的天空,仿佛要穿透时空,看到更远的未来。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与整个帝国共鸣的力量,在巨大的太极殿中回荡:
“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此乃天佑大魏,亦乃尔等臣工、将士、万民同心之功!”
“然,天地浩渺,舟楫无终。今日之盛,非终点,乃新始!”
“望尔等,内修政理,抚育万民,格物致知,百工竞进;外拓海疆,互通有无,宣威布德,不辱国体!”
“朕,与尔等,共勉之!”
“愿我大魏--国祚永昌!”
片刻的死寂之后,更加狂热、更加整齐的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声震屋瓦,直冲云霄: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魏国祚永昌!”
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顾怀缓缓坐回龙椅,冕旒之下,无人得见的天子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以及一丝...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释然,却又混合着对未来的无限忧虑与,渺茫的希望。
这条路,他走到了这里。
但路,还在脚下延伸。
至于终点...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喧嚣与繁华,都隔绝在外。
想必,会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