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 律令 (第3/3页)
“其四,颁《先占令》:凡于朝廷未宣示主权之新地,无论天涯海角,大魏子民率先登陆,勒石或树旗刻‘魏’字为记,并维持实际占据一定年限,经转运使司勘验无误,即可自动获得该地丙等特许产权!朝廷承认并保护其私产!”
杨哲的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这哪里是什么律令?这分明是给天下所有野心家、冒险家、亡命徒、破落户、乃至被中原土地束缚的魏人,还有如今被占领辽境的辽人奚人,发放了一把开启新世界、攫取泼天财富与土地的****!朝廷付出的,仅仅是“特许状”一纸文书和几个象征性的转运司!而收获的,将是整个博安洲以惊人的速度被打上大魏的烙印!
而龙椅上的顾怀,眼神则是更加幽深了几分。
他看着杨哲,沉默地想道,难怪这个“毒士”之前在暖阁内面对自己的帝王之怒,却没有丝毫对于生死的畏惧,大概在他第一次远航到达终点时,就已经在想这些了?
多么完善,多么全面的一套体系!甚至于,和记忆里的那个坐落在岛上的日不落帝国,其方略都如出一辙!可以预见的是,当大魏依照这一套体系走下去,一个崭新的、东方的殖民帝国,就要在这世界上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了。
他说的是对的。
他的确不能死,更不能杀。
这个帝国,需要他,没有比他更适合,成为海上开拓引领者的人了。
“陛下!”站在文官前列的张阁老听得心惊肉跳,见顾怀又一直沉默,忍不住再次出列,“此制...此制太过放任!形同裂土!若那些持甲等特许状的商行坐大,拥兵自重,海外称王,朝廷鞭长莫及,岂非养虎为患?届时博安洲恐非大魏之博安,而成为国中之国啊!”
顾怀终于从御座上缓缓站起。玄黑龙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那盘踞的金龙仿佛也随之昂首,龙目之中精光四射,睥睨着殿内众生,他并未直接回答张阁老的忧虑,目光投向殿外铅灰色的苍穹,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钱塘江口千帆竞发的第二次下南洋船队,看到了破浪号归来的残破身影,更看到了那片名为博安洲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蛮荒大陆。
“国中之国?”顾怀轻轻笑了笑,“阁老,你只看到了可能的‘裂’,却看不到必然的‘合’!”
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底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朝廷要做的,不是事无巨细地去管万里之外每一寸土地该种什么,每一座寨子该如何修!朝廷要做的,是定下规矩,划下底线--土地最终属于大魏,拓殖者拥有的是使用权与收益权;刀锋对外,不可同族相残;商路畅通,关税统一;王命可达,法度能行!有此四条铁律为基,其余一切,放手予民!”
顾怀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
“人心思利,甚于畏威!一片数倍于中原的无主沃土摆在眼前,朝廷只需打开闸门,指明方向,自有无数为了发财、为了土地、为了子孙基业的百姓,会前赴后继地扑向博安洲!他们会比任何官府更高效地开垦荒地,建立据点,繁衍人口!他们会自发地抱团,形成村镇,推举头人,制定乡约!他们会为了保卫自己流血换来的土地,比任何官军更勇猛地与土蛮搏杀!朝廷的意志,会随着这些拓荒者的脚步,随着转运使司的驿站,随着往来不绝的商船,自然而然地渗透到博安洲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郑功、任彬,最终落在萧哈鲁身上:
“至于辽汉之别?在博安洲那共同的蛮荒、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面前,这区别还有多少意义?中原的魏人想发财,定北府的辽人想摆脱故土的压抑和隔阂,博安洲就是最好的出路!让他们一起去!一起流血,一起流汗,一起在那片新土上建立家园!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的子孙只会知道自己是博安洲人,是大魏子民!此等融民于无形之功,岂是强令屯垦、划地分居所能比拟?”
顾怀重新坐回御座,声音带着冷厉与坚决,宣布了不容置疑的终极裁决:
“至于交通阻隔,政令难通?朕坐在这龙椅上,看着清池那些日夜轰鸣的锻锤,看着工部密档里那台故障频仍却力量惊人的‘火室转轮’...焉知十年、二十年之后,不会有铁马驰骋于博安洲的旷野?不会有更快的船劈开万里波涛?朝廷的目光,当放在定规立矩,放在开拓航路,放在精研这‘格物致知’之力上!而非因噎废食,畏首畏尾!”
他最后看向杨哲,一字一句,如同将帝国的意志镌刻于铁板之上:
“《大魏海外拓殖特许律令》,就依卿所拟框架,着内阁会同海外都督府、户部、兵部、刑部,三日之内,完善细则,明发天下!通告各藩属!同时,传旨江南总督徐缙:第二次下南洋船队,分出一支偏师,搭载工部勘矿、农部选种之吏员,及首批转运使司属官,直航博安洲!目标--赵平勒石之地!建立第一个‘博安洲转运使司’!为后续持特许状之民船,点亮灯塔,开辟前站!”
“臣等领旨!陛下圣明!”
片刻的死寂之后,山呼之声,前所未有的整齐与炽热,几乎要掀翻太极殿的蟠龙藻井!无论是郑功眼中对土地的渴望,任彬心中对征伐开拓的向往,张阁老残余的忧虑,还是萧哈鲁那混合着激动与希冀的光芒,此刻都被这煌煌帝王的宏大蓝图所统摄、所点燃!
杨哲深深俯首,嘴角那抹难以察觉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
啊,终究还是选择了最冷酷也最高效的那条路--以民间的无尽贪婪与活力为燃料,驱动帝国殖民的巨轮碾过万里波涛,他仿佛已看到,无数悬挂着“魏”字旗和各家特许公司徽记的船只,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正从钱塘江、从无棣港、从辽东的金州卫,甚至从高丽、倭国的港口蜂拥而出,扑向那片名为博安洲的处女地,刀锋、犁铧、商货、种子、流民、亡命徒...将共同在那片亘古蛮荒上,书写大魏最血腥也最辉煌的殖民史诗。
而这,还不是全部,殖民的浪潮之外,还有...西方。
多么美妙的棋盘!多么让人战栗的未来!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煌煌大世!
珠帘轻响,朝会散去,顾怀独立于太极殿后高高的平台之上,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秋日苍白的阳光洒落,照亮了脚下宏伟的皇城,也照亮了遥远东南的方向。
他仿佛看到,破浪号残破的船影旁,第二次下南洋的庞大舰队正升起遮天蔽日的巨帆,如同离弦之箭,一支坚定地射向西方葡萄牙人盘踞的棋局,另一支,则劈开波涛,直指南方的澳大利亚,千帆竞渡的画卷之下,是无数被《特许律令》点燃的民间私船,如同嗅到血腥的蚁群,正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开始集结,即将汇成一股淹没新大陆的狂潮。
他最后望了一眼殿外铅灰色的、却已透出晨曦微光的天穹。
浪潮来了,帝国的边界,已不再是长城与关隘,而是那深不可测的蔚蓝,而一场以整个世界为棋盘,以贪婪与野心为棋子的殖民大潮,已由他亲手开启。
律法的栅栏已然划定,百姓的欲望之火已然点燃,至于航程中的惊涛骇浪,未来的变数...他握紧了那柄锈迹斑斑的七星龙渊。
那便,遇山开山,遇海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