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边境 (第3/3页)
”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前,手指点在中京道的位置:“你看,上京道有陈平,西京道有杨盛,雁门关有赵裕,辽阳有李正然,而我这里,就是连接他们的脊梁!草原不稳,则辽东、上京皆受威胁;辽东有变,则草原残寇必趁机作乱,王爷将这里交给我,不是疏远,是信任!是把他的后背,把整个魏军在北境的布局,托付于我李易!”
“至于功劳?王爷当初在真定城下对我说过,‘功业自在人心,不在封赏簿上’,我跟着王爷,从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是为了江南不再被白莲教荼毒,是为了河北的百姓能安心春耕秋收,是为了这辽阔的北境,从此真正成为我大魏不可分割的国土,子孙后代,永享太平!这才是大功业!”
他走到亲卫队长面前,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至于完颜阿骨打与金国...王爷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他若有异动,自有雷霆手段,我们要做的,就是守好这帝国的边界,让王爷无后顾之忧,以后这种话,休要再提,传下去,约束好下面的人,谁再敢妄议王爷决策,动摇军心,军法从事!”
亲卫队长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他猛地挺直胸膛,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了!是末将糊涂,鼠目寸光!请将军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李易笑了笑,“去把今天的军报再核对一遍,尤其是女真异动和草原部落的关联,务必详尽,另外,传令各营,加强戒备,尤其是夜哨和外围游骑,提防那些钻了‘黑石林’的耗子夜里摸营。”
“得令!”
帐内恢复了安静。
李易重新坐回案几后,拿起那块已经彻底凉透、硬邦邦的炊饼,他并不在意,只是慢慢地、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将这北地的粗粝一同咽下,化为支撑这副躯壳的力量,烛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那道自眼角斜下的疤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刻,像一道凝固的烽烟,无声诉说着这些年从尸山血海中趟过的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上,聚焦在那片用赭石色重点标注、代表未知与危险的广袤草原。
或许是之前与那个同乡士卒的对话,莫名让李易又想起了江南水乡稻米的软糯气息,苏州...那个他长大的地方,那个他曾经以为会守一辈子城门、娶个邻家女子、生儿育女终老一生的地方,从什么时候起,故乡成了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带着水汽的剪影?
衣锦还乡?他从未想过,王爷登高一呼,他便提刀相随,从江南的烟雨打到北境的朔风,从籍籍无名的守门卒,到如今手握数万雄兵、坐镇一方、名字足以让草原部落首领夜不能寐的魏国大将,这条路,他走得义无反顾,却也走得...孤身一人。
温润如玉的性子下,是沙场淬炼出的习惯和作风,他并非不向往寻常人家的温情,只是乱世未靖,山河待整,他这把王爷亲手磨砺出的刀,便只能悬在北疆,饮风啖雪,娶妻?成家?那些属于太平盛世的安稳,似乎总被一场接一场的战事、一份接一份的军情文书推得更远,他偶尔也会想,若真有尘埃落定那一天,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或许,那时的他已习惯了边关的冷月,习惯了与士卒同饮一锅粥的滋味,习惯了肩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故乡,成了回不去的远方;家室,成了无暇顾及的奢望。
这大概就是为将者的宿命--当初王爷说出来的话,好像又一次应证在了实处。
视线重新回到舆图上那片令人心悸的草原,李易的眼神变得凝重,萧斡里剌和耶律崇的残部,如同附骨之疽,驱之不尽,剿之不绝,他们依仗着对草原的熟悉和部落的庇护,不断袭扰,消耗着魏国的边防力量,每一次小规模的冲突,都意味着袍泽的伤亡,意味着粮草军械的消耗,作为直接面对这片苍茫、深知其险恶的统兵大将,李易内心的主张异常清晰:不征!至少,在可预见的数十年内,绝不宜大举征伐草原!
王爷雄才大略,志在天下,或许有朝一日会兴起征讨漠北、犁庭扫穴之念,但李易深知,对于一个刚刚平定大半辽国、百废待兴的帝国而言,深入草原作战,无异于一场倾尽国力的豪赌,胜则名垂青史,败则动摇国本--因为草原太大了,部落太散了,没有城池可攻,没有要害可守,只有无尽的追逐和消耗,补给线漫长脆弱,气候恶劣多变,再精锐的步卒,再犀利的火器,在那片天地里,威力都将大打折扣,而草原部落,生于斯长于斯,来去如风,聚散无常,纵能击溃其主力,也难以根除其部族,反而会激起更深的仇恨和持续不断的袭扰,将新朝的北疆拖入永无止境的流血泥潭。
所以作为坐镇帝国边界的主帅,他的主张,是筑城!屯田!锁边!依托修缮一新的长城防线,在关键隘口筑起坚城要塞,如同楔子般牢牢钉在草原边缘,效仿王爷在遂城、定北府的做法,迁流民,实边地,让戍边将士家眷扎根于此,让土地产出粮食,让城池成为抵御风暴的堡垒,同时,利用枢密院的新政,尤其是那《军功授田令》和《举报告赏令》,持续分化瓦解草原部落。让归顺者得利,让摇摆者观望,让死忠者孤立。
要以强大的边防为后盾,以经济、利益的纽带为绳索,再辅以精准的情报和雷霆的打击,将草原的威胁牢牢锁在长城之外,使其从心腹之患,逐渐降级为疥癣之疾,时间,会站在根基稳固的魏国这边,草原部落的内部矛盾、天灾人祸,终会消磨他们的锐气,而大魏,则能在安稳中积蓄力量,等待真正能一劳永逸、成本可控的时机,这才是持重老成、为国惜力的长久之计,这,也是他李易坐镇于此,日夜殚精竭虑的终极目标--为王爷,为大魏,铸就一道真正的北疆铁壁,赢得喘息与发展的宝贵时间。
夜越来越深,这种位置越高,想得就越多的日子,李易已经习惯了,而飘飞的思绪,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落在那位追随了许多年的背影上。
顾怀,王爷,这个一手将他从泥泞中拉起,赋予他荣耀与使命的人。
李易的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却很温暖的弧度,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情绪覆盖,就算他是统兵之人,除了对辽国的战争、对草原的防范之外,不应该考虑其他东西,但天下大势,如同奔涌的江河,已不可阻挡地汇聚向一个方向,连他这种军人都难免受其影响--在辽国覆灭,两京四道尽入大魏的此时,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又会引起怎样的变故?
李易是跟随顾怀最久的将领之一,几乎是追随着王爷的脚步,完整地经历了平定江南白莲、鏖战河北真定、奔袭辽国上京、鼎定北疆的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王爷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更清楚王爷的性格--王爷有担当,天大的责任也敢扛在肩上;王爷有智谋,再复杂的棋局也能破局而出;王爷重情义,对追随者信任有加,但李易也敏锐地察觉到,王爷内心深处,似乎对那繁复的宫廷礼仪、无休止的权力倾轧、以及龙椅带来的无边孤寂...未必喜欢,那是一种超然物外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的矛盾。
王爷会选择坐上那个位置吗?
不知道。
面对这种似乎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做出选择的问题,李易居然得不出一个答案,他知道为了责任,为了这片刚刚从战火中挣扎出来、百废待兴的土地,为了那些追随王爷出生入死的将士,为了江南的稻香、北境的炉火能真正安稳地延续下去,王爷或许会选择坐上去。
但那只是出于责任。
他偶尔会想起当初在苏州城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少年郎,那时谁会想到一个赶鸭子上架的读书人,一个守城的卑贱士卒,最后居然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然而也正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彼此熟悉,所以李易才知道,从当初两浙的战事开始,那个曾经会为了一趟出行背着刀箭、穿着断袖箭袍,笑得张扬而洒脱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走得并不开心,却依然坚定走下去的人。
可如今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了,辽国已灭,辽东俯首,大魏内部虽有天灾人祸,却无大规模的起义叛变,外部高丽西夏倭国都没有异动,如果是当初那个少年,是不是他会选择潇洒地摆一摆手,然后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想象着那个画面,李易的嘴角微挑,他突然觉得刚才那种对于王爷会如何选择而衍生出来的猜测,实在是很没必要,因为无论王爷最终做出何种选择,是顺应天命,还是另有考量--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对于李易来说,他的位置永远只有一个--坚定地站在王爷身边,做他最忠诚的盾,最锋利的剑,士为知己者死?这早已不够,他要为这份比山重、比海深的信任和知遇,活出一个擎天保驾的将帅风范,王爷若为君,他便是镇守国门的柱石;王爷若是想要跑,那么他再守几年国门,等到一切都安稳下来,再回苏州过安宁日子,也不错?
他缓缓起身,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幕,帐外,北境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星河璀璨,清冷的月光洒满寂静的营地,他极目南望,视线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座名为定北府的雄城。
“所以,王爷,”李易笑着,无声地问,“您到底会,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