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抉奥阐幽,顺水推舟 (第3/3页)
无不是政治资源之争。
孝庙停开中法、隆庆开海、万历盐政,乃至此时的清丈,本质上逃不出是赋税分配之争。
林林种种,根子确系不在地域差别上,只是以地缘矛盾的形式显化而已。
申时行剖析到这个份上,朱翊钧也忍不住出言盛赞。
然而颇有预兆的是。
皇帝虽然做出了肯定,但群臣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概因这般语句起手,转折定然紧随其后。
果不其然。
“不过……”
朱翊钧若有所思,再度开口:“如今道理学日新月异,申卿还是有些落后了。”
“去年夏天,袁洪愈做了一篇新文,指出了李贽的错漏,其中一条便是。”
“条件充分的时候,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可以互相转化。”
“南北矛盾固然是根植于利益分配,但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恐怕有了反客为主的征兆。”
皇帝这样追着不放,真的有点吓人了!
蔡汝贤、赵志皋一干人等脸都青了。
饶是置身事外的山西王国光,也忍不住出言相劝:“陛下如此论述,恐有分裂国家之虞!”
很多事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朱翊钧闻言,转头看向王国光。
他轻轻摇了摇头,放缓语气道:“申卿的道理,可以解释南北之争的成因,若是用以作为施政的依据,着实不太够看。”
朱翊钧顿了顿:“申卿说南北榜案非是南北之争,而是学阀之争,朕挑不出毛病来。”
“说点心照不宣的话,刘基、叶琛、章溢、以宋濂为首的浙东四先生,本就是公认的以地域结党,一度与淮西的李善长、徐达、汤和等人分庭抗礼,有这些文坛名流领衔,闹出南北榜案来着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之后的事又怎么讲?”
“洪熙元年,设南北二榜,分地取士,南卷六成,北卷四成。”
“宣德以后,再改南、北、中三卷;景泰初,悉数废止,旋又复旧。”
“成化二十二年,时内阁首辅万安和礼部尚书周洪谟都是四川人,徇乡情将南、北卷各减2名,移至四川所属的中卷内。”
“弘治二年又复旧制。”
“正德三年,陕西出身的宦官刘瑾,授意南北各取150名,刘瑾伏诛,旋复其旧。”
“申卿,榜争迁绵百年,一度至今,莫非也是学阀之争么?”
面对皇帝如数家珍的罗列,申时行无言以对。
科场案最后定性为南北榜案,想不发展成地域之争都难。
皇帝或许是深有感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百年仇视,不为利益,只为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相互转化的。
在文华殿里整天念“啊,南北之争本质上是阶级矛盾,不要本末倒置”的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地缘矛盾因为世仇而上升为主要政治矛盾,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百试百灵的利益分析,立刻就失了效。
朱翊钧瞥了一眼手边报纸,乍看之下险些将名字看成了殛母新闻报,当然,叫什么不什么重要,反正就像这些报纸一样。
南方报社刊印什么《我,厌北人》的报纸是正当合理的,但何洛文要是说点南人笑话,开创点规南游戏,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别看汪宗伊说得好听,他可是实实在在对前者熟视无睹,却又是第一个在何洛文反唇相讥之时出面劝说,告诫其不要南北对立云云。
利益引发矛盾,矛盾带来仇恨,仇恨划开身份,身份凝聚力量。
无论有多么看不起某一类矛盾,但等到双方以身份辨识敌我,开始凝聚力量的时候,它就是此时此地,不容忽视的矛盾。
凝聚力量之后,冲突无可避免,外面已经发展到在报纸上公然叫嚣南朝北君的地步了。
文华殿里每一次居中调和,才是放任矛盾愈演愈烈。
朱翊钧目光扫过殿内群臣,缓缓闭上眼睛,仰倒在御座上:“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成化年间的吏部尚书王忠肃公王翱,一生历仕七朝,辅佐六帝,是公认的淡然无欲,高迈孤峭。”
“连英庙都要尊称一声‘老王’,可见其声望。”
“即便是这等人物,执掌吏部以来,都有意无意‘嫌恶南人,多引北人’。”
“为的又是哪门子利益之争?不就是争一口气?”
“到了接掌吏部的姚夔,立刻公然宣称,‘每与王翱反’,明目张胆‘颇右南人’。”
“气得廷臣在皇极殿外的雕栏上偷偷摸摸刻下憎诗,‘斩却姚夔头,去祭王翱墓’,不还是为了一口气?”
“到了焦芳更甚一步,不惜勾结内臣刘瑾,也要出这一口气。”
“动辄‘使他日毋得滥用江西人’,不仅‘每退一南人,辄喜,虽论古人,亦必诋南而誉北’,甚至公然宣称要在千步廊外,亲手击杀江西籍贯的大学士彭华。”
“乃至诸卿方才廷上,南北二分,公然争执,难道不是胸中怀了一口气?”
朱翊钧不想说得太深。
自三代以来东西对峙的划分,到南北竞争格局的过渡,视野太过超拔,永嘉南渡以来的经济重心南移,更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明白的事情。
尤其地域决定资源禀赋,继而上升到现实矛盾,哪怕是新学也没涉及到的地方。
与其向朝臣解释利益之争本身就根植于地缘,不妨说得浅显一点。
用林林总总的成例,点明地域之争是普遍的,广泛的思潮——哪怕其本身是次要矛盾,发展至今,也已然成了不容忽视的主要矛盾。
概而言之。
今日这桩妖书案,一定要上升到南北之争的地步,谁来调和都不好使!皇帝说的!
南籍群臣看出了皇帝不可动摇的态度,无不默然失语。
申时行心中堵得发闷。
他转头看了一眼王锡爵,后者目光凝重回望过来,同样不知如何是好。
申时行默默偏过头,将目光落在张居正身上。
可惜,首辅今日出奇地沉默,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仍旧宛如一尊雕塑,站在左班之首一言不发。
求助无果之下,申时行下意识回过头,只看到蔡汝贤等人的殷切盼望。
申时行愈发无助。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平举笏板,再度下拜:“陛下!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妖书案可以轻易追索,陛下所言的南北双方臣民的这一口气,一时半刻间,恐怕万难抹除。”
“陛下明鉴!”
汪宗伊提议止步于报社,皇帝决然驳斥。
他与王锡爵稍作退让,用豪右祭旗,皇帝仍不满意。
那到底要怎么办?皇帝到底要借妖书案做什么?
是要动南直隶?可是方才六县丝绢案上,已经铺垫过了,根本不必如此做作。
那便是要更改南北进士名额?
还是要还复洪武祖制,户部不入江、浙、苏松人?
亦或是要将内阁不升江西人的默契订为明文?
总不是要学着朱老四,领着北境的群臣,到江南去践踏一番才肯善罢甘休?
想到此处。
申时行下意识抬头看向皇帝,企图从神色中探寻一二。
却见皇帝神情玩味,坦然地点了点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申卿金玉良言!”
“朕登极以来,虽蜗居北地,但对南境臣民可谓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此刻仍旧成了妖书所录的北朝之君。”
“甚至于,此后无论是追索不法报社,还是纠捕幕后的豪右,只怕不仅消不了南北之争的这口气,反而成了朕这个北朝之君戕害南境之民的罪证,火上浇油。”
“家中二子矛盾至此,朕这个无德老人,又能如之奈何?”
申时行愣愣地看着皇帝的表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么叫蜗居北地……
他猛然抬头,看向今日才复起的张居正、朱希孝等人!
皇帝为什么一反常态,突然急诏张居正回京!?
为什么开始废寝忘食,一度将内廷外朝的大小事,都安排到了明年!?
为什么一直死死咬住南北之争不放!?
令原本要下江南巡田的沈鲤转道河南,沉寂六年的成国公朱希孝重返御前,又诏海瑞回京,与山东民乱牵扯不清的殷士儋连敲打也没有……
桩桩件件政事迅速划过脑海。
申时行思绪混乱,翻涌不休。
不知不觉间,他竟将这些时日一切不合常理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灵光一现!
他陡然惊觉!他愕然抬头看向御座之上,皇帝莫非是想……
申时行煞白的嘴唇,似哆嗦,又似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惜,还未等申时行出言掐灭皇帝的话头,仓场总督范应期已经先人一步。
“妖书一案,南北怨望,动摇国本,不可不慎!事已至此,臣斗胆……”
范应期干脆出列,竟是伏首在地,朗声喊道:“敢请陛下南巡,息纷止争!”
文华殿内,霎时一寂。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觉脑中一片嗡然。
南什么?
什么巡?
什么南巡!?
只有朱翊钧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也罢,朕坐守北地二十年,还未踏足过江南。”
言辞语句宛如排练一般,竟然直接顺水推舟!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从御案后转身,迈步走向偏殿。
朱翊钧背对群臣,摆了摆手:“八月,等八月诞下皇嗣,朕便去江南走一遭!”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句话说完,皇帝已然消失在文华殿内。
“就这般定了,散朝罢。”
只有杳杳余音,尚且回荡在懵然失语的群臣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