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2/3页)
埋怨道:“怎不好好看路?瞧,脸都涨通红!这一头的汗!”抖开帕子给他擦拭。唐锦平躲开了。
还是不一样的。心跳跟心跳还是不一样。他想念那只扯脱衣服乱跑的小野猴子。可是爹娘拘得他越发的紧了。
禁足令实行了足有半个月,泥土被一场场暮春的雨下透了,跟它上面的植物一起迈入初夏,散发出成熟酥软的气息,葡萄藤上探出了青葱指尖般可爱的嫩果,张家老远请来武师老婆来相看过张成带回来的野孩子,老婆还记得亲生女儿的一些特征,说,真是我那碧萝。可碧萝认不得她,一点也不认得,像只陌生的小狼那么警惕的盯着她,武师老婆也罢了,说,当初就当她是死了的,如蒙不弃,给张家留着作丫头罢。
张夫人不答应,说你家武师忠义,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把你们当下人看,怎么反把你们的女儿拿来当丫头呢?再说,这次成儿病好,恐怕也有她的功劳――她有福相哪!流落深山这么多年,牲畜也没害了她,可不是大福气?给我作个干女儿罢,只要你们舍得。
武师老婆千恩万谢,外头却难免有议论:一个野孩子,谁知道是福是邪呢?也敢收为女儿!
谣言若一个个的去辩,那是辩不过的。何况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向体弱多病的张成不但没病死、倒是一天比一天健旺,妖魔缠上能有这功效?那也不叫妖魔了!于是又有说碧萝是沾了山里的灵气回来了。张老爷又很有深意的到处说:“流言止于智者。”唐老爷想想,自己是智者,并且自己也爱多沾点灵气,就把儿子的禁足令解了,唐张两家依旧来往。
唐锦平跟放开链子的小耗子一般,吱溜就蹿到张家去了。找张成玩儿,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渴望着看见碧萝。
碧萝已经懂事得多了,衣裳好歹穿在了身上、头发也总算梳了个总角,但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的沐猴而冠,连养熟了的叭儿狗都比她像人样,唐锦平就难免笑话她。她把眼珠子一剜,冷冷的,像利牙在他心上咬一口,被咬了一口他还是舍不得不欺负她。她恼得狠了,就跟他扭打成一团。
她打起架来,在女孩子里面真算厉害的。她要能用上她的牙,唐锦平都对付不了她。但张成严禁她咬人,就像养了条凶狗的狗主人,严厉的勒住了狗嘴。
是的,她就是一只狼,被张成驯化成狗了。唐锦平伤心的看着她一天天、一年年的温柔大方、亭亭玉立。
如今唐锦平和张成都已弱冠,出处游学,师友都赞赏,夸他们是芝兰玉树,唐锦平表面上笑嘻嘻的,内心却不以为然。张成不配跟他并列吗?不,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嫉妒,这嫉妒从孩提时已经咬着他的心了。
你喜欢一个人,他的缺点都可爱,你嫉妒他,他的存在全是错。张成个子中等,唐锦平嫌他太矮;张成肩膀宽阔,唐锦平嫌他太肥壮;张成沉静寡言,唐锦平嫌他太乏味;张成体贴温和,唐锦平嫌他太没劲,总之怎样都不顺眼。
但唐锦平仍然跟张成作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因为即使嫉妒迷了他的眼睛,唐锦平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张成都不够资格作他的朋友,那整个华城里,就没有别人够资格了。
另外,如果不跟张成作朋友,碧萝就更不理他了。
如今她已经是个挺俊的大姑娘,皮肤还是黑,像是阳光一开始就太亲密的亲吻过她,这份甜蜜的馈赠永生都褪不去,可是她的五官有多么美呢,再挑剔的女人都不能否认。蛾子触须一样神气的弯弯的眉毛,眼睛那么大那么黑,两泓幽泉,睫毛粗得是要人命的。她的鼻尖还是翘得高傲、嘴唇还是撅得不正派样子,下嘴唇那儿一个肉乎乎的窝,让她的神情柔和了,生气都像是娇嗔,至于那下巴,是有多么尖俏呢,简直请人用两个指头捏上去。
张成偏就一个指头都没动过她。
他爱她、保护她、教导她,这么多年,如果对于他们有过什么流言,看到他投给她的目光,那些流言也都沉寂了。关切而坦荡,这样的目光没什么可供人嚼舌根的。张成是君子,而唐锦平就是那个反义词:小人。
小人同张成游学数月有余,取路回乡,行经深山,竟突然起了邪念:“如果……世上没有张成,多么好呢?”
山溪在低矮密叶间流淌,偶尔给阳光照透、闪出透明透亮的莹彩,仿佛那里流淌的是什么神秘的生命,风都为它放轻脚步,所有植物释放出它们的香味,有的山石白得像没化的雪、有的则黑得像片沼泽。这里、那里,总有歌唱声,不是鸟、就是虫子,总之都像什么神秘的生灵躲起来微笑并且歌唱。张成忽停住脚步,问他:“你听见有人在叫唤吗?”
“什么?”唐锦平皱起眉。在这样的环境里问这样的话,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幸好替他们当向导的山民有点耳背,赶着他的老骡子,头也没回,不然,倘若听见张成说的话犯忌讳,恼起来,不带他们走了,一鞭子自己奔回去,剩两位公子在这儿可怎么办?
其实大部分旅人都是不往这里走的,宁肯往官道上多绕点路。这座绿罗山,最近几年神神叨叨的不太平哪……
对,这座就是绿罗山,唐锦平想,碧萝来的地方。他多希望那天,把碧萝带回家来的是他。
“你没有听见吗?”张成仍然坚持问,“好像在叫‘哥哥’……碧萝的声音?”
两人带的书僮都倒吸一口冷气。唐锦平侧耳,只听见鹧鸪在鸣叫。
忽的什么声音,是从山腹里传来,仿佛风吹过凶器发出呜鸣――一定是风,不然怎能这样浩大?一定是凶器,不然怎能这样荒狠?声音才发出就很快停息,停得突兀,像个醉汉一头栽倒在地上,可是很快又有新的醉汉出现,浩大荒狠,前仆后继。阳光还在照,照得闷厉,哪里“咔啦啦”的碎裂声?像是被太阳的热度灼裂、又像被醉汉踏碎。这脚步可是向他们这边列阵而来了!
老山民眉目落色。山灵发怒了!老山民招呼都顾不得打,摔鞭子、拉绳子,扯着老骡子一路风的转头往来路逃难。老骡子放开蹄子在闷热的山道上奔跑。山腹里像咆哮一般的怪声倒停止了,山野一片死寂,俩书僮腿脚筛糠,很有意思随老山民而去,唐锦平抓着头发呆――喂,搞什么?见了鬼吗?渐渐的有鹧鸪、抑或斑鸠,天晓得哪一种,总之什么鸟儿,放开嗓子继续咕咕叫起来,这次连唐锦平听着都像“哥哥”了,并且是“来啊,哥哥!”
张成声音很低很低的对唐锦平问:“你听见了吗?”
唐锦平后脖子炸出一层白毛细汗:“听见个屁!鸟叫嘛,你以为是什么?碧萝?碧萝在这儿,你还要跳过去见她?”
张成叹了口气:“你说得对。”那意思应该是“你说得对,我听岔了”,可神情满不是那回事。
好像他有什么理由,是唐锦平所不知道的,这理由充分得足以叫碧萝躲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像鸟儿一样叫哥哥,而他非要去救她。
可他对着的方向,草木卷曲蔓长似女妖的头发,开着稀落的淡红色花,它们掩着的是极深的山坳呢!慢慢爬下去,对张成、唐锦平这种公子哥儿来说已经够难,真要跳下去,简直等于找死。
看张成的神色,还真是想跳下去。
“回去吧!快点。”唐锦平拉他,“这山里有猛兽呢!没人护送,我们自己走?开玩笑!快回去吧,多出点钱,再雇些人――”
“是你说要走这条路的。”张成的声音与平常不同,像阴天溅起来的泥水,说不清折磨还是埋怨。
对啊,是唐锦平想早点回家,懒得绕路,坚持要走比较危险的山道。那又怎么样?难道说他就眼睁睁能看着朋友被怪鸟叫声迷了,往山坳里找死――
哎呀,找死!唐锦平打个激灵。
“你绕别的路走,”张成很沉稳的命令他的书僮,“看看家里小姐情况,万一有什么,即刻多派些人进山。”那书僮愣着,唐锦平往自己书僮背上也拍了一巴掌:“你也去,豁着钱多雇些人来――甭管什么,反正过来帮忙总没错。”俩书僮听真了,是这么个主意,一起脆声应诺而去。这边,张成一步迈进刺藤丛,这藤下头倒是实地,他看准了。有刺的蔓生植物以它们特有的弹性与韧性狠狠打击他,抗议他践踏它的枝叶,张成疼得皱着眉,但没放弃,半弯下腰仔细观察哪里可以下到山坳底。他只是想去见碧萝,并不想找死。
可“死”字在唐锦平脑海里嗡嗡的响。从踏入这座山起,神秘的生灵躲着嘲笑歌唱,凉水般的山风在密林间流淌,他心里就浮现出的模糊杀念,逐渐凝固成形。
都说杀机无形,可它发酵得这么浓厚,像有嘴,可以咬他的心;有手,可以推他。即使书僮很听话立刻去找人,而且找得够顺利,也不会很快回来的吧?唐锦平不顾衣冠,趟过刺丛到张成身边去,一身狼狈、气喘吁吁问他:“回去吗?”
张成摇头,且道:“帮我看看吧,这边是不是比那边容易下去?虽然陡一点,但有小树,我可以抓着树干――你在上边看着我罢?”
是他自己选择的,这就不怪唐锦平了。
经常有人说什么:“我恨他,但没恨到杀他的地步。”假的!你不喜欢一个人,当然希望他消失,“杀”是简单最彻底一种手段。你不愿意采用,只是怕后果吧?官府执械、午夜梦回。要是没这些,谁会介意杀人呢?瞧这清泉般阳光照耀在嫩绿的刺藤上,嫩绿的只是上层的新叶,下头,棕色、灰色、黑褐色的老干旧根,几千几万年也有了,跟它们周围高高矮矮的邻居一样,新嫩的,就闪闪发光,老辣的,就盘根错节,再明澈的阳光都照不透,这里几千几万年都不会有人踏透,于是好像跟人界已经没有任何交集了。没有交集便没有后果,只有**与解脱。
张成抓住野树枝干稳住身子,低着头,全部心神放在那陡坡上,给自己找个妥贴的落脚点。唐锦平手伸过去,只要推一下……张成就再也不用担心落脚点了。
鹧鸪在对岸叫:哥哥哥哥!
只要推一下……
行不得也哥哥!
唐锦平猛一激灵,缩回手。他怎么会觉得这儿跟人间无关的呢?分明是――他还没想出分明是什么,脚下摇动了,张成踏着的山石也在摇动,是他们站立的整块地面摇动。这块地面,像镶在大山上的一块小皮屑。大山伸了懒腰,它随之披靡。
飞扬的尘灰令太阳都苍白。明明该是固体的地面,却像液体的水一样流泻。大树同脆弱的草茎一样被淹没。唐锦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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