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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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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第2/3页)

白白的小腿。

    “好了吗?”

    “好了。你呢?”

    “我可要死了!”

    “啊?”她着急的问,“为什么?”

    “想你!”

    “嗯哼!”她捏他一把,指指屋内。小声说,“我也是。”

    “晚上值班吗!”

    她点点头,笑了。眼睛看看后边的防空洞,“嗯?”

    “嗯!”

    从这时起,虎子就象被一个精灵附了体。他觉着每个人都在拿眼盯着他,用耳朵听他的话音,好像他们都知道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把把他抓住。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故意的大声说话,无原无故恶作剧、闹笑话。本来他没报名参加运动会,也坚持要去,还临时争取参加瞎子背瘸子赛跑,竟然跑了第三,领到一支铅笔的奖品。

    晚饭时,每人发了一碗清酒。一个大人拿炸“天妇罗”跟他换,他不肯换,要和那人划拳,划拳他总输,一会喝下半碗去,有点飘乎乎的了。那人一琢磨不对。改成谁赢了谁喝,连赢带骗把那半碗酒灌了下去才算完。

    他坐在那儿发开了愣。不会被人抓住吗?不会有警察暗地监视着“兴亚寮”吧!也许山崎阴魂不散呢!抓住可怎么得了?丢死人了,活不成了,把千代子也害的没脸活了。说不定还要挨打,山崎打韩有福不还问他:“跟日本女人胡搞没有?”宋玉珂也会不理自己,将来回国也没脸见人。他心揪成了一团,脸色发白。人们看出他神色不对,就说:

    “不会喝酒,喝多了,快扶他躺下去吧。”

    他愿意离开大家,听凭人们扶他上了床,拉过被子蒙头盖上,可是还害怕,还紧张,浑身抖成了一团,连铺板都吱吱响了。他想还是不去好,告诉千代子自己病了。她会原谅的。这么一想,他安心了,也不抖了。可真要爬起来去通知千代子时,他又改了主意,干什么不去?一辈子头一回喜欢上个女人,毁约不去了,我算个什么男子汉?在打仗呢,也许一颗炸弹下来就完。竟一生没和自己爱的人亲近一下。死了也闭不上眼!不,非去不可,死也去。不是发誓连关老爷的大刀也不怕吗?

    可是他又抖起来了,上牙直打下牙。宋玉珂进来看看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是发疟子吧?”

    “酒喝多了!”

    “瞧这出息,我给你端碗水去!”

    宋玉珂端来凉水,强制他喝下去醒酒。喝完他更冷了。连说,“行,好多了,心里痛快多了!你叫我一人歇着吧。”

    宋玉珂走了。外边在鼓掌,在笑,有几个人唱二进宫、别人用嘴替他们拉弦。现在去也许还早点,那就先去等她,不该叫她等我。他关上灯,拉开后窗,爬了出去。然后跷着脚,躬下身,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实用不着这么小心,没人注意他。第一次有喝酒的机会,每人都在用放纵掩盖心底深处的悲苦。

    他溜到防空洞口,看看四外确实没人,双手扶着门口木条,几乎是跳了进去,还没站稳,一团白色的影子就扑过来抱住了他。发疯似的亲他。他也抱住她,才知道她是这么纤弱,真担心再一用力就把她挤碎了。

    “噢,千代子。”

    “你怎么啦,抖成这样?牙都碰得直响!”

    “我冷,冷。”

    “天不冷。虎,你是害怕,对吗,害怕了?”

    “我不知道,控制不住。总是哆嗦!”

    “你别动,抱住我,过一会就好了。心定了就好了,你怕什么?”

    “人们会抓住……”

    “抓住怎么样?我愿意把自己给你!我没出嫁,有权力想爱谁就爱谁!”

    “千代子,我们不是胡闹,对吗?不是别人那样找快乐。我要娶你,战争结束了,我不是亡国奴了,能挣钱了,马上娶你,你答应吗?”

    “我是你的。早就是,永远是,娶不娶都是。”

    “一定娶。可要等好多年……”

    “我等着。头发等白了也等,只要能结婚,作一天夫妻也高兴。”

    宋玉珂不放心虎子,又到屋里去看他。开灯一看,被子掀着,人没影了,可开了后窗户。他到窗台看看,果然有鞋印。他把鞋印擦掉,关上窗,从送饭的走廊口拐出去。到了院里,轻轻的踱着步子,防空洞口传来孩子气的说笑声。他走远一些,找个背灯处坐下,替他们放着哨。

    老宋九岁时就由父母娶来个十三四的媳妇。从小相处说不上爱情不爱情,反正互相习惯了,认为向来如此,本该如此。他教书挣钱,她生儿育女;他参加抗战,她照顾公婆;她勤劳、本分,尽管自己被抓到日本,可家中事全然不用担忧。他也算知识分子,可对自由恋爱毫不热心,自己这老伴就不错,“自由”来的还未必这么合式,这么习惯。对韩有福那种下流事他鄙视。对虎子和千代子的事从根本上说他不赞成。可是他心疼这两个孩子!怪可怜的。死活都保不定,随他们去吧,只要不闹出事来就好。所以他要尽心保护他们。

    从虎子和千代子的事,宋玉珂想起伊藤贤二和虎子的姐。他自己被抓的前两三天,曾接受组织的委托去胡楼看望伊藤,他在虎子姐姐家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图画。婆婆抱着孩子,媳妇赶作针线——为伊藤做一件小土布汗禢儿,伊藤坐在地上和老爹两人编筐。老爹编,伊藤替他削红柳条。老宋来了,媳妇立刻搬个炕桌放在枣树下,进屋去烧水,抢过伊藤手里的镰刀说:“快跟老宋说话去吧,用的着你干这个啦?甭着急没活儿干,等腿好了跟我下地耩麦子去!”伊藤半懂不懂,咧着嘴憨笑。老爹呵呵笑着说,“叫你不要动手你不听,偏爱受她的搡打!”

    老宋发现,自从那个危险之夜后,这一家几个人和伊藤的关系有点变了,更亲密而带家庭味了。

    一切都很美满,全家非常和睦,老夫妇需要个义子承继家业,虎子姐姐还年青,理所当然应当再寻个丈夫。伊藤对于用生命和信誉保护了他的年青寡妇由感恩而生情,这是多么天作之合顺理成章的事啊!可是,这是牵扯到两个国家的事,就必须立即制止,防患未然。伊藤不能为一个女人放弃对他自己祖国的责任,年青的寡妇经不起死别之后再遭受一次生离!不能结果的谎花,开它作什么?虎子姐姐还年青,此事传出去对她再嫁不利。老宋回去作个汇报,设法把伊藤转移到离这儿很远的一个村子去了。老宋要叫虎子把这件事的前一半,到他姐姐把伊藤保护下来为止的那一段转述给千代子,以说明中国人民和日本反战同盟间的战斗友谊,临到开讲忽想起还有后一半,不改造一番不好交代,就打了退堂鼓。

    洞口有动静了。先上来了虎子,他回身去拉千代子,两人在黑地里又拥抱了一下,可是洞里比外边黑,他们一眨眼就看到不远处蹲着人影,吓得都忘了松开手。

    老宋咳了一声,慢吞吞的说:“别怕,是我。”千代子没听懂,还是打了个冷战,虎子告诉他是老宋,千代子捂着脸跑了。虎子羞臊答答的,带着负罪的心情走近老宋。

    “您在这儿凉快!”

    “嗯嗯。”

    “您都知道了?”

    “啥?我什么也不知道!”

    “老大哥,别看不起我们。”

    “嗯,我心里有数。”

    “真的,我要娶她。一定娶她!”

    “孩子话!”

    “你看着,这辈子我要跟别的女人拉扯,你别理我。你往脸上吐唾沫!我谁也不要,就要千代子!我们不是胡闹!”

    “这是小说唱本上的话……”

    突然间尖厉的汽笛声响了,他们还奇怪:“天怎么亮的这么快?六点了吗?”安在屋顶的警报器跟着吼叫起来,原来是空袭警报。楼里的人纷纷往外跑。两支探照灯交叉射向天空,并响起高射炮的射击声。

    千代子还没走远,又赶紧跑回来,钻进洞去。在里边喊老宋他们俩快进洞,老宋下去了,楼里的人也纷纷跑出来了。虎子贪图看热闹却蹲在门口不肯下去,千代子又钻出来拉着他说:“快下来,快下来!我求你了,别叫我担心了。”她不顾人们用奇异的眼光打量她,硬是把虎子拖了进去,按在自己身边趴下来。

    先是感到大地抖动,后来才听到沉重的爆炸声。有几个胆子大的人始终没有下洞,在门外当义务报告员。B29型轰炸机,五个一组,五个一组,谁也数不清有多少组。高射炮打上去一朵朵白烟,它们不急不忙,平平稳稳从白烟上边很高的地方飞过,没有斜膀子,也没有下降,俯冲,就从两翼的腋下落下炸弹来!呼啸着,带着风声,变成一片霹雳,一片火光。椿岗市半边天都红了,曹达工厂已成一片火海,刺鼻的阿莫尼亚味、酸味随着焦糊味飘满整个空间……

    华工们一边两手按着耳朵,肚子紧贴地面避震,一边小声交谈:“这壶酒够兔崽子们喝一顿!”

    “好,叫他们庆祝吧,五十周年,寿终正寝。”

    千代子什么也不顾,把身子偎在虎子身边。每传来一声巨响,她就轻轻叫声:“噢!”往虎子身上挤一下。虎子一下子感到自己长大了一大截,不再是个自顾自的小力巴了。他肩上有了份责任,这是他的人。他得保护她,爱惜她。他又新奇,又骄傲,又感到有点沉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呢,他绕个圈,把她放在靠墙的一面,自己到靠洞口的一侧趴着,而且把她的大部分身体掩藏在自己身体下边,他认为炸弹也象人一样,要来得从门口下来,那么他就保住了她,用自己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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