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第2/3页)
打些烧酒,蒸点米饭,就在这里聚,不是又省钱又方便么?”谁知莲弟也说:“今天就让建煌孝敬爹吧!”老何问:“怎么?建煌的季度奖大涨了么?”小两口又对了次眼,这回莲弟抢先把事情点破:“爹,什么季度奖啊,建煌他前个月就给裁啦!”老何一听,直发愣。
建煌落脚天竺镇后,先是在一家旅店烧锅炉,活路既累,工资又低,后来正赶上北京国际机场扩建新候机楼,破土开工,先搞基础工程,需要大量挖土方运沙石的小工,建煌很顺利地被招聘为了临时工;但随着工程进展,粗工需求量锐减,技术工需求增大,像建煌这样农村来的粗工,便陆续被裁减。但建煌是个有心机的青年,他在饱时便盘算着饥时的对策;在镇上过来过去的,他发现那些放了学的小学生,没多少可玩的;有一天他遇上一座新居民楼正往里搬入住户,一户人家那厚厚的弹簧床垫不知怎么暂时搁在了地下,结果便有几个小学生跑上去颠着玩,那户主发现后,一顿吆喝,孩子们才一哄而散;这给了建煌很大的启发。从机场新候机楼工地裁减下来以后,建煌就捡来些废钢筋,求在工地上结识的电焊工给焊了个两米宽三米长,能拆能装的架子,又从附近屠宰场弄来了几十条牛筋,把那架子支上,把那些两端编出套环的牛筋经纬交错地固定在钢筋架子上,再蒙牢蛇皮布,便构成了一个“蹦蹦床”,每天下午,建煌在小学校与居民区之间的一处街角,摆设他那“蹦蹦床”,小孩子们上床蹦跳,每三分钟,收费两角钱,如连续玩,还可优惠;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装置,居然大受欢迎,几天下来,就赚了一百来块!当然啦,他那是非法经营,很快有关部门的人就来罚他的款,也曾明令禁止他使用那未经检验批准的游艺器械来赚钱;但是,和镇上许许多多类似的个体经营者一样,建煌和那些有关部门的管理者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会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自动收敛暂不露面,而后者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地从他们那里获取一定数量的罚款,以为其奖金的来源,双方渐渐地磨合成了朋友般的关系。
建煌经营“蹦蹦床”,一个月下来,刨去所交纳的罚款,竟还赚了一千多块,远比在机场新候机楼工地当小工挣得多,且轻松自如!难怪这回进城,他执意要请岳父下小馆子。还声称,要换租个有里外间的住处,以后爹无论哪季去了,都可留宿在稳当的床铺上。
老何听了半天,也弄不清建煌现在的营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联想起建煌他老子,整日穿着那道士服,跑来跑去给人看风水、理白事,分明是搞迷信活动,按说属于非法经营,可连镇上的大小官儿,逢盖房、死人等事也都花钱请他,谁也不以为奇,可见只要是有买方,就必有卖方,而所卖的只要不是白粉人肉,甚或还于人虽无大益却有小益,也就自有个存在的天理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建煌他老子既然可以欢欢快快地在家乡当道士挣钱养家,建煌也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在北京天竺支上他的“蹦蹦床”赚钱积财,对不?
老何随着小两口,行进在护城河边。建煌说来时注意到,滨河路尽东头,有家新开张的小馆子,门口支着告示,说是八折酬宾,上头还开列着菜价,确实不贵,无妨到那儿打回牙祭。半路上,莲弟试着用柔和的口气,报告福多来信的内容。福多是幺妹莲锦的丈夫,因为是招赘到家里的,算是爹妈的儿子,姐姐们的弟娃,可是莲弟实在不喜欢他,他这回来信,又是要钱,不仅问爹要,也问姐姐姐夫借,开口就是三千块;要钱的理由,一个是打算跟别人合伙买个二手中巴,做来往于镇上和成都的客运生意,另一个呢,则是打算再生一胎,准备好足够的罚款。这两个理由,听来都很堂皇。福多父母和他自己之所以愿来老何家,是因为他们村在山上,那山村比老何他们丘陵地的村子穷多了,而福多家在那山村又是最穷的;议婚时提了条件:福多入赘后,轻易不能离家,要种好责任田,照顾好老人媳妇;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但入赘过来以后,初时还好,日子稍久,那福多便渐渐不安分起来,唠叨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进城谋事?在城里赚了大钱,兑回家里,责任田雇人种,日子说不定会更富裕。老何多次耐心地跟他说,你妈腿脚有残疾,你媳妇生来体弱,所以招赘你来照顾,这都是事先说好的啊,你怎能反悔呢?你要留在山村里,只怕再过几年,也讨不上老婆!虽说几年过下来,福多大体上还过得去,老何却寒了心,之所以跑进北京当了绿化工,一大半就是为了给自己储下笔养老的钱,以防将来自己动弹不得时,倘若福多不能供自己吃饱饭,还可以自己拿出钱,托人买些东西来吃饱肚皮。说是为养老挣钱,其实,福多和莲锦每有信来,说起家里开支不够,又一直筹备着往房上起楼,老何没少往家里兑钱;现在福多又要钱,跟人合伙买车搞客运,也没说清是跟哪一家合伙,怎么个三一三十一地分利,咋能答应他?不过,福多和莲锦头胎生了个女娃,这想主动交上超生费,生个二胎,抱个男娃的想法,倒顺理成章,只是还需算笔细账——如按明面上的规定,超生罚款是三千元,但如果在镇上饭馆请管事的干部吃上一顿,再送上两瓶酒两条烟,大概拢共花个三百来块吧,那超生罚款也许一千块也就了事了,这是头年的“行情”,不知时下如何。所以,倘若给福多兑钱,恐怕兑上一千,也就足够了……这个福多啊,真不知招来他后,究竟是福多还是祸多!……
想起这些个儿女的事,老何心里苦胜黄连。大女儿那边,德光德祥惹下官司,他刚忍痛拿出一千块;福多不管怎么说,算是儿子,想再生一胎,给他传宗接代,更该拿钱,但他在这绿化队一月顶多开上不足四百的工资,每天三顿,只是煮白饭,用些拾来的白菜帮、萝卜皮,盐水里腌成一大罐,每餐搛出些下饭,就这么俭省,也还是存不下多少钱,如何支应这许多的需求?……
莲弟和爹议论福多的事时,建煌且不开腔。待爹议论到后来,叹出一大口气时,建煌一旁很有针对性地说:“哪个女婿不是儿?招赘招赘,说不定招来个累赘!歪儿不如贤婿,我现在诚心诚意地请爹下馆子,我比爹的亲儿如何?”莲弟一听这话过了限度,忙用别话岔开。当时他们已经走拢3号楼下的小花园,那正是老何平日的责任区之一,那小花园里有雪松梧桐元宝枫金合欢等乔木,还有一丛竹子,更有许多种灌木,以及月季等花卉,还有成片的草坪,除了靠着区文化宫那边的滨河公园,是滨河居民区里难得的一处美丽的休憩地,附近的居民常在其中流连自不必说,也时有偶然路经此处的人士在此逗留;老何在这小花园里浇水、松土、施肥、剪枝、捡垃圾、扫甬路的过程里,经常会拣拾到一些料想不到的物品,比如说他曾拾到一个精巧的三角形小包,里面是几支笔,好像有铅笔也有毛笔,原以为是哪个秀才弄丢的文具包,拿回宿舍,小疙瘩头一个认出来,那是姑娘用来画眉净面的化妆用品!后来他把那小包给了莲弟。又曾捡到过很漂亮的打火机,给了建煌。还曾捡到过一块电子表,自己戴着用到现在,走得很准。不过也捡到些不想要的东西,像半盒避孕套、全是洋文的书、缺Q少K的一摞扑克牌什么的。凡捡到的都归己么?当然不。良心上有个界限。比如,暑天里曾在竹丛里发现了个乌黑的高级皮包,拉锁开着,掏出里头东西一看,有像证件的东西,上头贴的照片,是外国人的模样儿,还有钱包,里头没钱,却夹着些卡片儿,还有钥匙什么的……
老何便马上拿着那皮包,找到楼里居委会,居委会的人又从那包里发现了一个电话本,找到了失主的电话,试着打那电话,那边一个老外惊呼起来……居委会的人跟老何一起分析,是有贼偷了那老外,掏走了现金,扔掉了这皮包;于是又通知了派出所,民警及时地赶到;后来那失窃的老外坐着出租车来了,领回护照、信用卡、汽车钥匙时,激动得不得了!原来对于他来说,窃贼拿走的那些现金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如果这些证件什么的丢失了,他的麻烦可就大了!他听说是老何拣到皮包并及时送到居委会的,连连跟老何握手,又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美金,说是作为酬劳,老何躲开那张陌生的钞票,推让不要,旁边的民警和居委会的人也帮着说:“这是应该做的……”可是,那老外后来又掏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执意要老何收下,民警和居委会的人继续帮他辞谢,老何却觉得那张百元的人民币很亲切,而且自己收下它也问心无愧,便道声谢接了过去……后来在宿舍里大家议论这事,小疙瘩和大芝麻都讥笑他“冒傻气”:“反正你也拿了他的钱,为什么不要美元?一百美元,官价也等于八九百人民币哩!”这事后来自然也讲给了莲弟和建煌听,两个人倒是看法相同:“一百人民币也就够了!”现在老何和莲弟、建煌恰好走过那个小花园,眼光又都恰好晃过那丛有些个枯黄的竹子,莲弟为转移话题,想起这档子事,顺口说:“爹,你这些天又在这里头捡到些什么宝贝?建煌现在做这‘蹦蹦床’的生意,需要一块计算时间的秒表,爹要能捡到一块就好了!”建煌眼尖,发现那竹丛里不对劲儿,说:“什么东西白生生的?有那么大的秒表么?怕是兔儿吧?”老何定睛一看,加上一股秽气朝鼻孔袭来,怒从中来,忍不住冲进花园,拨开竹丛,当即把在那竹丛里大便的家伙揪了出来,那家伙边系裤带边嚷:“你揪什么你!”那家伙一瞬间认出了老何,老何也一瞬间认出,那是园林局绿化队的,也是民工,平日脸熟得很的;那人不等老何责备,先声夺人地嚷:“怎么着?我就是故意的!谁让你们净在我们地面上大便?我就要报复!……”嚷完,一溜烟跑了。老何只望着他背影咬牙。倒是建煌一旁排解说:“爹,莫呕。我知道,你们这护城河边,风景虽好,却没一座公共厕所,怪不得屙野屎的多。”老何深深地叹气。到小馆子打牙祭的兴致,顿时全消。
在那小饭馆里,直到热腾腾的鱼香肉丝,还有两扎冒着白泡泡的生啤金晃晃地端上了桌,老何的情绪才有所好转。建煌还要了一大碗辣乎乎的水煮牛肉,老何说够了够了,莲弟却说不行不行,在北京住久了,她吃不得那么辣了,遂做主点了一砂锅的东北乱炖。莲弟用小玻璃杯,从建煌的大扎里倒出些个生啤,父女翁婿三个人,就着热菜对饮起来。建煌知道岳父一定在心里计算花费,就说:“这算俭省的吃法了。按城里人的规矩,喝酒是要点几道凉菜的。”莲弟为让爹从种种烦恼里摆脱出来,带头讲起了笑话,说起大姐那个小叔子德祥,运气蛮不错,一来北京,就找到个看传达室的工作,可他头一回接电话,把那听音的一头,搁嘴巴边,把传音的那一头,放耳朵边了,结果误了人家的事儿;可那老板却并没有开除他,倒说他这人憨实可靠,一直留用到如今,可见傻人自有傻福气!莲弟等着爹笑,老何并没笑,建煌就说:“这事爹早知道,你净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于是讲起自己所经所见的好笑事来,头几桩,老何听了也没笑,后来讲起,那天忽然有个花白头发的瘦小老太婆,要来跳他的“蹦蹦床”,倒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不敢让那老太婆跳,劝说的话没说完,老太婆竟自己登上了那“蹦蹦床”,跟几个小娃娃一起,足足跳满了三分钟,边跳还边拍巴掌,还尖叫……建煌挤眉弄眼地学那老太婆跳“蹦蹦床”的表情,这下老何嗬嗬地笑了,说:“她怕是个疯子吧?”建煌说:“她不疯。跳完了,非给我十块钱。起初我不敢收,后来望望她,真是很高兴的模样,就收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是个退休的工程师哩。你信不信?”老何心头一动,饮一大口生啤,竟反转给小两口讲起他遇上的怪人来。
那人是个又瘦又矮的老头,住3号楼,常到楼下小花园来活动;老何在小花园里做活路时,总会有人在小花园里活动,但那些人,无论大人小孩,多半都不注意老何,有的青年男女,躲到竹丛里去搂着亲嘴儿,显然是怕有人看见,可是老何分明就在他们身边用竹耙子耙落叶,他们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老何不过是竿大竹子;小学生放学后到小花园里踢皮球,皮球砸到了正拖着长蛇般的黑胶皮水管浇花木的老何身上,他们也不道声对不起,只当是皮球被树干反弹回去,继续地跑跳嚷叫着抢球;有的人倒像是感觉到了老何的存在,但那反应只是快接近他时,赶紧绕过他的身子,再接着往前散步,这也难怪,干活的老何一身尘土,暑天里更是一身的汗腥味;只有那个老头,有一天,老何往大竹篾筐里捡花园里散落的塑料口袋废纸片儿,捡完了正站在雪松底下歇息时,他走近老何身旁,客客气气地问:“老弟,你两边肩膀,怎么不一边高啊?”老何就跟他说:“怕是这右边肩膀,让挑稻谷的扁担,成年累月的,压高了!”那老头就笑,说:“压,该是越压越低,怎么倒越压越高呢?”没等老何答言,又笑,点着下巴说:“是了是了,扁担越是狠压,你这边肩膀上的肉坨就越狠长……你该常常换肩膀挑才对啊!”就这么样,俩人认识了,后来每在那小花园里遇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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