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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 (第1/3页)
老何闭眼想心事,想着想着睡着了,身子本来倚着被子垛,后来不知不觉往墙边歪,歪到米口袋上了。那米口袋已经快空了,他身子顺势一滑,滑成个平躺的姿势,米口袋恰成了枕头,他就枕在上头,居然打起鼾来。
他们绿化队的民工们,约定俗成,都把自己的米粮,搁在自己的床上,一般都搁在枕头边,白天叠好被子,就把被子摞在枕头上,挡住装米粮的家伙——多半是尼龙编织袋,也有用厚纸匣子的;他们每月三百元的基本工资,全勤者可多得五十元的奖金,逢年过节则有二十或三十块的福利;住宿不收床位费,烧柴火也不算钱,但三顿饭自己负责,为节约计,他们都想方设法一次买几十斤乃至上百斤米面,存起来吃;宿舍里曾发生过偷钱的事,但从未发生过偷拿别人粮食的事,而且,互相借钱的事常有,而借粮的事始终没出现过;绿化队的临时工是一池活水,尤其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们,一旦找到更好的工作,马上跳槽,因此对于不能染指他人粮食这一戒律,从不曾“约法三章”,更不可能每次新来了人,由谁出面“统一思想”,完全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么个格局——但又不曾发展到大家把粮食集中一处存放的局面,总是各自放在枕边。
老何梦来梦去,到头来又梦见了老婆。小青年老何老何地叫着,其实他属蛇,只有五十七岁,火力还旺。这些年来,老何从电视里,看到了不少亲嘴乃至床上翻腾的镜头,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是想到自己,还是觉得不能那么样做;干那事,怎么能点着灯呢?又怎么能让女子,骑到自己身上呢?正经人,还是该摸黑做,在上头做。城里人,往往把农村人,想得很蛮,其实哪里的人,都有正经的,有蛮的,老何自己的见闻里,倒是城里人蛮的多,比如那东滨河路的什么俱乐部,连个窗户都没有,两扇大门总是关得紧紧的,据说里头有人造气候,进去的人洗一种澡,叫什么桑拿;偶尔能看见,从漆黑锃亮的小轿车里,跳出腆着肚皮的大款,往那门里去,门扇开启时,能望见那里头,黑幽幽的,有浓妆艳抹的,什么“三陪小姐”,在那儿迎接,裙子长长的,却裂开大缝儿,露着大腿;跟老潘讨论过,啥子叫“三陪”,据说“三陪”里没有“陪睡”,可是,有时就看见,闪来闪去的霓虹灯光底下,有那样的小姐,随着大款出来,上了大款的车,他们总不是去扯结婚证吧?……老何在这绿化队三年了,宿舍里,荤话不少,可是行为上,并没一个出格的,就拿那老严来说吧,奔六十了,还没娶过媳妇,有时候,喝醉了,心里难熬,半夜里,会坐起来,骂自己:“他妈的!你给我滋出来呗!”听见他扯些个纸,嗤啦嗤啦地响,就知道他在挤擦什么,被他吵醒的,都不笑,平时最看不起他,最讨厌他的,却可能在黑暗里,联想到关于自己的什么,为他轻轻地叹气;年轻点的,还没娶上媳妇的,打牌斗嘴之余,说起这事,都是想着,怎么能多挣些钱,回家盖起房子,准备好聘金,求做媒的牵线,正经娶个媳妇;城里人或许会说,这是不懂爱情;可老何周围的民工,没一个乱来的,你或许说,那是因为穷,没钱,自然没法子嫖,没法子“***”,没法子找私密的处所会情人……实说吧,你是不是觉得农村里来的,多半会铤而走险?老何可以做证,他的这些守着粮食睡觉的同类,不管火旺了多难熬,没人想去强奸妇女!老何自己,就总是“精满自流”地妥善处理此事。当然啦,依城里人的看法,像长颈鹿、眯眼儿他们那种“中介”,把更穷的人家的女子,嫁到穷得除了花钱托他们牵线,莫得别的法子的光棍家里,不仅是不懂爱情,还根本是不道德的事情;可是,老何有他的道德观,那也是很多很多像他那样的,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共同的道德观,那就是,只要那女子不是拐骗来的,来了以后睡觉时做那事虽说不主动,却到头来并不抗拒,然后能一起过起日子的,而且男方买婚的钱又是辛辛苦苦、用汗水挣出来攒起来的,那么,就合情理、符道德,不该对其说三道四,更不要去把人家拆散……
老何的白日梦,被一阵扳动肩膀的摇动给击成了碎片,他一惊醒,便猛地坐起,只听见一个最悦耳的声音在说:“爹呀,你啷个不盖上点呀!秋凉了,你莫冻出病来啊!”
睁圆眼睛细看,是三女儿莲弟站在了床边。老何脸上的笑纹立即涟漪般荡漾不止,忙招呼:“你哪会儿到的?我说略靠一会儿,养养神,谁知就睡过去了!”
“爹,还有我呢!”听见这一声,老何的眼睛里,才收进了三女婿建煌。“啊,啊,好,好好好。”
老何满心欢喜。
老何生了五个闺女,如今大闺女莲芳就在本村,二闺女莲蓉嫁到了四十里外的村子,五闺女莲锦就唤作幺女,招赘了个女婿,在家跟老婆一起过;三闺女既然取名叫莲弟,自然是盼望她下一个是弟弟,谁知还是个女娃;一连生了五胎,胎胎无男,老何心里自然异常苦恼,尤其是,他本身已是单传,现在竟传不下去,他这一房,难道命该灭绝无人了么!老何盖起的新屋子里,堂屋正中墙壁,和别家一样,上方特意砌了块凸出的石板,上面贴着写有“祖德流芳”的红纸,下面条案上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牌位两边,是每年一换的对联,那红纸匾上“祖德流芳”四个字年年重写,多年不变,对联却年年换词儿,而且里头总嵌着“设计师”、“领路人”、“改革开放”、“跨越世纪”等最贴近时事政治的词语,都是书写者从报纸上提供的新春联里选出来的,极富时代气息;但条案下边,正中却又供着土地菩萨,两边一侧是招财童子,一边原来是送子郎君,自从老何被做了结扎手术后,就改成了送宝郎君。如今老何不在家,老婆每天清早,在案上香炉里替他燃一支香。他虽说没生儿子,苦恼难消,但老何从不怪罪老婆,对落生的闺女们,也很疼爱,三闺女没能招来弟弟,他也并不因此迁怒于她,四闺女三岁上得急病坏掉了,他落泪不止;招赘了女婿后,他也就觉得,自己算是续上了香烟。像老何这样的农民,其实很多,他们内心里固然重男轻女,却并不像某些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样,对亲生的闺女,会失却父爱。就老何而言,他对三闺女莲弟,不仅绝不嫌弃,竟还颇为偏爱。长大成人的四个闺女里面,唯独三闺女莲弟,他一直供她念完了小学,而莲芳只念到第四册,莲蓉和莲锦也只念到第八册;这还不算,莲弟五年前和建煌闯北京来了,老何送他们到镇上长途汽车站,在车站旁那株老桑树下,老何把一沓带着他身上汗气的钱,塞到莲弟手里,跟她说:“你去了,趁年轻,学门手艺,这是我给你备的学费——连你妈她也不晓得呢,你莫吵出去……”莲弟揣进怀里时,喉头热了,心想爹辛苦一年,打下的棉花,扣去成本,统共才赚得六百来块钱,这一沓钱,是爹多少个日夜的血汗?这个从来少抽烟、无客不喝酒,闲下来就两手操起竹篾编筲箕的,头发花白的亲爹啊,可怎么能辜负你的嘱咐呢?……莲弟到了北京,果然用那份学费,上了个培训班,后来进了一家合资服装厂,当了技术性很强的熨衣工,工资比一般进城打工的农民高一大块。
莲弟的婚事,老何也最满意。人家小两口,是自由恋爱呢!那建煌,主动追求莲弟,学着电视连续剧里的套路,搞了不少的名堂,比如那镇子上刚出现冰激凌那玩意儿,有什么“鸳鸯双杯”的品种,贵得吓人,好像是,两块八毛钱一份,他就买来,跟莲弟在集上,当着无数的人,紧靠在一起,用小木片儿,剜着那“双杯”,吃得嘴角都粉红粉红的……
按说,老何家,跟建煌家,门不太当,户不太对,怎么讲?要知道,建煌他爷爷,是个道士;这在二十多年前,可不是个体面的身份,而老何家,是贫农,很体面的啊;这十几年来呢,建煌他爹,从他爷爷那儿,彻底接过了道士的衣钵,几乎整天地戴着“四块瓦”的济公帽,穿着法衣大袍——那帽儿上和法衣领口上,都绣着绿颜色为主的龙纹草叶——手里还总拿着个牛尾拂尘,以镇子为中心,方圆四十里左右的地面上,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迎,有时用客货两用车载,有时就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搂着个穿牛仔裤的新农民的腰,往请他的地方去……他主要是替人家看风水,还有就是主持白喜事的超度仪式,连镇上的官儿们,家里有了相应的事情,都恭恭敬敬地请他呢,他倒是不分高低贵贱,童叟无欺,看一次风水三百元,行一次超度五百元,收费标准一律取齐,其实有的主家为了讨个吉利,还非要多给,更别说主动往他家送实物了,由此你说他该有多富?老何家呢,如今跟他家一比,那真是名副其实的贫农了!虽说门户不那么对榫,但一来孩子们自己愿意,二来老何对建煌爹所干的这一行,很是敬服,加上老何的老婆,是如今那一带农村里,所剩不多的,会唱十三套“丧歌”的女子,常被建煌爹约去,参与白喜事的仪式,每回也能挣个百八十块的,两家的关系,由此近了一层;而建煌他爹呢,常赞老何是个难得的本分人,说是倘若天下揉泥巴的农人都能像他那么憨厚老实,就是天塌下来,这个国家也能撑住不倒;至于为什么偏老何这一支绝了后,他解释说那是因为何家祖坟未曾选好坟址,而公社化时期,坟已平了,如今也莫奈何了!总之,莲弟和建煌的亲事,二人既是自由恋爱,两家大人又都拍手称快,当然办得顺顺遂遂,真是皆大欢喜。送陪嫁那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两家的娃儿,以及当时还没招女婿的幺妹子,还有岳母家的亲戚,齐上阵,排长龙,抬着各色嫁妆,基本上按着当年游斗镇上“走资派”的路线,游垅展示,轰动一时,因为其中有老何亲手打制的红漆鹅脚盆,那是几乎已经失传的式样,在金黄的油菜花映衬下,格外鲜艳夺目,引得老辈子们话旧喟叹,也引得新派农民后生们拍掌称奇……
莲弟和建煌把一双儿女留给妈照看,闯到北京后,落脚在天竺镇。天竺国际机场世界闻名。进出天竺国际机场的中外旅客们,一般并不会路过天竺镇;这个镇子呈现着城乡接合部的混乱面貌,一些新的建筑物很洋气,但大片的民居却又很乡村味;莲弟所在的合资服装厂的门面镶着玻璃幕墙,墙上凸出的厂名除了中文还有英文,莲弟每天进进出出很是得意;但莲弟和建煌所租住的民房非常简陋,实际上是镇边农民户原来用以堆放杂物的,就这么一间小屋,月租也要七十元,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地民工涌入,房东不断声言要提高租金,新来的民工甚至想高价租赁还不易寻到空房呢。每当盛夏,老何便去天竺看望小两口,小两口热情招待,往往是,在屋外的小厨房里红烧出一大盘鸡腿,又拿出一笸箩花生,建煌开了一瓶二锅头,翁婿二人对坐小酌,莲弟打横相陪,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到了晚上,三个人如何睡觉,成了问题;建煌便在屋外两棵杨树间,绑了个麻绳编的吊床——那是他从镇上外资员工宿舍后门外捡来的,那里时常能捡到些可用的东西,甚至有人捡到过图像还很清晰的黑白电视机——开头莲弟说她睡吊床,老何哪肯?结果是老何盖着绒毯睡吊床,虽说身子放不直,却也能酣然一觉,清早醒来,树上雀儿叫得好欢,倒也别有风味。但是入秋以后,吊床不能睡了,老何也就不再去天竺,改由小两口进城探望他,当天来,当天回。
好久不见,老何有无数话要说,无数事要问,小两口也一样,尤其莲弟,未等爹爹开口,先就不住地嘘寒问暖,又喋喋不休地报告消息。因为老何识字有限,所以说好家里人来信都寄天竺,莲弟报告说,二姐莲蓉和二姐夫志雄也打算到北京来找事做,老何忙说:“快写信去,劝他们莫来,这里正裁民工哩!”建煌却不以为然,道:“今年春节后,志雄跑到成都,火车站挤得巴巴实实,像块大年糕,等了几天都弄不到来北京的票,只好拐回去了;那时爹听说了,还说志雄太没耐心,很盼着他来。其实那时候来,不如这时候来……”老何反驳说:“那时候没裁民工,我们这儿就还缺人;如今我们魏科长说了,就是有了空缺,也留给城里下岗工人,志雄来了,他怎么过?吊到屋檐下,变块腊肉么?”建煌只是笑:“来了自有办法。什么城里人乡下人,谁限制得了谁?那头一家城里人,他是怎么冒出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乡下来的!依我说,你也不用限制,谁爱进城,谁进城;谁有本事,谁站得住脚,谁就留城里;谁站不住脚,或者到头来不喜欢城里,谁就离开……”老何训他说:“你总这么大模大样地说话!哪儿懂得世道艰难!我们这小小的绿化队,这些天尚且惊惊惶惶的呢,那河北来的老严,他就给裁了,喝了闷酒发酒疯,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你反正在机场有事做,每月四五百地挣着,说些个便宜话来让人夸你腰粗!”这时建煌便和莲弟交换眼色,莲弟还眨眼,阻止建煌说出什么,建煌却偏对岳父说:“爹,我们一起去下小馆子,边喝边摆龙门阵,要搬杠,搬个透,岂不痛快!”老何道:“下什么小馆?这会儿我们灶上没别人争火,去买些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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