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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 (第2/3页)

桧柏的“龛”里,有一泡新鲜的粪便,赶紧挪开脚步,捂着鼻子离开了。那肯定是大芝麻清早的“杰作”。

    老何回到了铁栅栏门里。那里面是绿化队的地盘。这一带的绿化队有两种。一种是园林局的绿化队,负责管理护城河两岸和马路两侧的绿化带,以及街头的花坛绿地;一种是街道办事处的绿化队,负责居民楼前后的绿地花坛;老何他们属于后者雇用的外地民工。街道办事处的这个绿化队,占有的一块地盘不算小,然而里面的设施却极为简陋。有一座花棚,里面勉强能养些个常见的花卉,以供节日在护城河桥头摆放出一个立体花坛;此外就是一排平房,其中一大间套一小间是民工宿舍,另一间是厨房,还有一小间是堆放工具杂物的。院子里有个唯一的自来水龙头,饮水、盥洗都靠它。搭了一个简易的厕所,因为粪便并无清洁队的人来清除,只能是民工们每过一段时间自己掏出,合上土拌为有机肥,拿到绿地花坛去施用;民工流动性大,特别是年轻的民工,没人留恋这份工作,所以他们特别不喜欢淘厕所,而且特别不能忍受那简易厕所的肮脏不便,因此,像大芝麻那样跑到护城河边的桧柏底下大行方便的情况,屡见不鲜。

    老何回到院子里,老潘从厨房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出来,问他:“你怎么还不做饭?灶火正旺呢!”因为是绿化队,四季都有很多剪下的枝条可充柴禾,所以他们很少烧煤做饭。这种生活状态,跟农村相差无几;甚至于,还不如——现在不少农村里,也兴烧煤了。老何对老潘说:“不饿。”

    老何进了屋。别的人都走光了。老何坐到自己的床上,闷闷的。老潘跟进来,坐到唯一的一张破桌子边,喝他那一大碗热粥,粥里只有几根咸菜丝。

    窄长的屋里,两边靠墙一共立着六架双人床,只有迎门的地方,老何睡的,是一张单人铺。老何坐了几分钟,便上床,倚着被子垛。

    老潘呼噜呼噜喝完粥,既是自慰,也是劝说老何:“裁减就裁减吧。你看,这是个什么窝儿啊,咱们农村来的,哪个家里不比这宽敞?就是他们那住高楼里的,说是什么这个长那个官的,屋里东西可能值钱得多,可论住的间数,比得了咱们吗?咱们哪家不得六间八间的?……”见老何不搭话,又说:“是呀,图的就是每月拿点现钱罢咧……可是,这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连小疙瘩、大芝麻他们,都嫌少,要不是一时找不到别的活儿,他们才不愿意在这儿混呢!把我裁了,我一时也不走,我倒想看看,究竟哪个城里下了岗的职工,给这么点钱,能来干这些个活儿……”老何还是不搭理,闭上眼,养神的模样。老潘叹口气说:“你也活动活动。不愿去滨河公园看摔跤,那文化宫门前有福利彩票,拿两块钱试试手气,保不定就蒙上个大奖……嘿,那时候,你裁减我?我还先把你裁减了哩!……”说着,出屋到水龙头那儿洗碗去了。

    老潘哪知道老何的心思。老何脑子里,转悠着的,全是大女婿德光惹出大麻烦的事。德光好比是个车轴儿,一转悠起来,那车辐竟伸伸缩缩的,越转越长,勾出远远近近无数的人和事来……

    大女儿莲芳,怎么就给了德光的?媒人不是别人,就是德光他妈。

    德光妈,想起来,也着实可怜。1958年,搞“伙食团”,一开头,大家敞起肚皮吃;盛饭都盛个“帽儿头”,上头还要堆菜放肉,浇油辣子,一碗吃完,又盛一碗,吃不完,就往食堂外头水渠里倒,大热天,惹得苍蝇搅作团地飞;现在城里不少人也都知道,那以后,先是没了肉、菜、油,后来,渐渐地,把留种的粮食都差不多吃光了,结果到那年入冬,就大家饿肚皮,有人浮肿;第二年,就接二连三地饿死人。德光妈,她的爹,死得最早,不过不是饿死的——那还是“伙食团”最红火的时候,省城报社的记者来照相,“伙食团”主副食花样多达三十多种,真是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赛过天堂里的天堂,坐下来随便吃,只别往家里拿,吃进多少都由你!那德光妈的爹,记者说他形象好,是共产主义新农民的标准模样,大概是要把他照下来,印个成千上万的,好拿来当新门神,换下那秦叔宝和尉迟恭吧;记者让他吃这个,拍一张;吃那个,拍一张;记者走了,他还吃个没完,整个人,成了个无底筐了;结果,他吃完,差点站不起来,好容易挪动了脚步,摇摇晃晃的,走出没多远,就在田坎上,大吼了一声,两只胳臂伸出去,像落水的人想拼命抓住根稻草,訇的一声,栽到水田里去了……公社卫生院后来给他检查了,说他死的那个原因,文明词儿,叫“胃崩溃”。德光妈出生的时候,她妈就得产后风死了,爹再一死,孤女一个,谁照应她?亏得还有个叔叔,那叔叔,村里人众口一词,都说是个老实磨盘,任人推,不惜力;那婶子也憨,有人说两口子,恰好比一个是磨底,一个是磨扇;可是这么一对石磨夫妻,到众人都没得吃的时候,也难帮衬德光妈一把米半把豆——那时候自然还没有德光,他妈那时候十五六岁,还是个黄花闺女;那***的日子里,能活下来的,要么是能偷吃食的人,要么是老天爷不想把他收走的人;白天,大家装模作样地集合上工,天一黑,绝大多数的人,就都往田里跑,才拳头那么大的瓜,埋下当种的红苕块,才灌上浆的青苗……凡能填进肚子的东西,找到什么偷什么。那德光妈的婶子,干活路还行,偷吃的外行,千不该万不该,偷到公社撑面子的“实验田”里头去了!这还得了!公社的干部,他们家里都有吃的,知道底下的农民没得吃,偷吃的,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可你偷到“实验田”里了,那还能饶吗?就召集了大会,批斗了德光妈的婶子,那妇人也是,肚子都保不住了,还顾什么面子?可她就是想不开,当天晚上,一根绳子,吊死在村头的苦楝树上了——那树上的苦楝子早被采光,连树皮都被剥去了一半,半死不活的——村里的干部也不往上报告,匆匆忙忙地,用席子卷了,给埋了;只当是又饿死了一个吧!老何家乡的村子,是丘陵地带,各家各户守着一笼竹子,互相隔着水田旱地,那么样的一种自然村;也有好多户人家,聚在一起住的,不过再多,也还是比北方村落那种聚居的人户,要少。1958年入冬,不光是缺吃的,因为大炼钢铁,竹子都砍去充作燃料了,村子就更显得冷清清、光秃秃了……到夜晚,谁还舍得点灯用油?一片黑暗,比锅底还黑得沉,黑得酽……德光他妈,那一天,正一个人坐在冰锅冷灶的破屋里,饿得发呆,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模模糊糊,认出来,是她叔,往她屋里饭桌上放了个坛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吃。”说完就转身走了……那坛子里,是煮熟的肉……对,后来满村人都知道,那是人肉,是德光妈她叔,去埋人的地方,把她婶子刨出来,扛回家去了……后来从他家里,查出了十多个坛子……最后,也没把德光他妈的叔叔怎么样,那人一直活到如今,吃得胖胖的,像只大坛子……

    这样的叔叔,怎么还能理?那时候,村里有个女子,七转八转的关系,嫁到新疆去了,几年以后,竟牵着白胖的娃娃,扬眉吐气地回娘家来了!于是满村的人,都知道新疆原来不错;于是她回新疆的时候,就带走了两个女子;于是人们都说,这两个苦女子,要去那地方生甜瓜了。所带走的女子,一个是老何的妹子,一个就是德光他妈。她们后来,果然在那遥远的地方,生下了甜瓜。德光他妈不光生下了他,还生下了他弟弟德祥。忽然有一年,德光他妈,带着他和他弟弟,回村里来了。那当妈的脸色蜡黄,两个娃娃却白白实实的。德光他妈死了丈夫,回到村里,回到原属于她的那间几乎倾倒的茅草屋,村里人重新接纳了她。村里的妇女们在池塘边洗衣物时,议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德光他妈,这个并不算老,又很能干的寡妇,会再醮给谁呢?有说合的,有猜测的,都没成,都不对;几年以后,村里有个女子,七转八转的关系,嫁到黄河边的平原上去了,没多久,她也是扬眉吐气地回娘家来了,转回去的时候,也带走了几个女子,其中就有德光他妈,德光和弟弟那时候还小,就都随她去了那边。

    二十多年前,世道往好里变。那时候两句俗话传得很广: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老何他们村,吃粮不再犯难,像德光他妈那个叔叔当年那一排坛子的故事,年轻人或许已经不太清楚,或许偶尔听老辈“说古”时提及,会摆摆手说:“那是饿疯了。莫讲了莫讲了,听了作呕。”日头晒着,大雾罩着,稻谷割了熟的,再插新秧,不知不觉地,老何的大女儿莲芳,该找婆家了;可巧德光他妈,又回村来了,东家坐坐,西家望望,一天,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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