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良知 (第3/3页)
这个问题,他用了著名的“好好色”、“恶恶臭”的比喻。按这个比喻,一个人看到了美丽的花朵就本能靠近,闻到了腥臭的气味就立即掩鼻,中间不存在一个判断、分辨、推理的过程。“看到”、“闻到”就是“知”;“本能靠近”、“立即掩鼻”就是“行”。在这里,知、行完全弥合,没有一丝缝隙。
由此,王阳明进一步断言,没有“行”,也就没有“良知”。以“行”来完成“良知”,就叫“致良知”。“致”是一个动词,有抵达之义。以“行”抵达,“良知”就出场了;无“行”抵达,“良知”就不存在。
至此我们就可以明白,“知”和“行”,并不是“你先走,我跟上”的一对夫妻,也不是“肩并肩,手拉手”的情侣,而本身就是同一个人。
王阳明本人,是哲学家和实干家合于一体的最佳范例。因此由他来讲“知行合一”,极为雄辩。长久以来,中国很多儒生都囿于知而乏于行,或矜于知而虚于行。更多的官员更是长于表态,张罗场面,而不知道做成一件事情的起点和关键在哪里。他们虽然有很多道德言论,却如同空气泡沫,一无可信。这一特点,连不少大儒高官也不能例外。现在,王阳明并不只是劝说他们投入实践,而是向他们宣布,如果不投入,他们的“知”也不存在。这实在有点痛快,因为他们之中谁也不能嘀咕,说王阳明对“知”缺少发言权。
“知行合一”的理论,也反映了王阳明对于佛教、禅宗的不满。修身养性固然很好,但世间既然有大善大恶,那就必须行动起来,让心底的良知立即变为一系列行动。
总的说来,我对王阳明评价极高。他赞扬朱熹“精神气魄很大”,其实他自己的精神气魄会更大一些。他把宇宙天地置之心间,于是心灵也就成了观察万物、陶冶天下的神圣处所。他认定人们心间潜藏着人之为人的良知,只要激发出来就能成为圣人,因此成圣之途也在心间。但是成圣之途虽在心间却又极为坎坷,因为同样在心间盗贼成群。唯一的方法是秉持良知立即行动,为善去恶,使心间的宇宙洁净明澈,天理昭昭。
——这样一个中国哲学家,怎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王阳明的理论也存在一些缺憾。我认为最大的一点是他虽然明确地触碰到了善恶问题,却还是没有把这个问题完全理清。例如,他一再说“性之本体无善无恶”,却又多次地表明“性至善”、“心体至善”。他几乎把那“四句教”当做了重要遗嘱,可见他到晚年仍然对善恶的问题苦思不辍。“四句教”用中国语文的简约和整齐的方式作了总结,但对于这四句话之间的几度转折,还缺少足够的过渡理由。另外,他是一个极其繁忙的将军、官员和学者,没有太多心意去关注普世民众心间的善恶消长实情。
这也就是说,王阳明的理论尽管时时透出囊括天下的意愿,实际上还是集中在不大的圈域。“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这些命题,听起来虽不艰深,却很难让民众领会其中真正的意涵。至于成为“圣人”的目标,更是与中国不亲。一般民众更愿意接受“看穿”、“放下”、“离苦”、“解脱”等等佛学话语。
结果也很自然。我在王阳明去世四百二十年后出生在他的家乡,当地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大名了。维持乡间文明余脉的,主要是寺庙的钟声和路上的袈裟。
四
王阳明之后,中国还有一些思想家值得关注,例如明、清之际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他们都是身处山崩地裂危局中的堂堂男子汉,行动响亮,器宇轩昂。在反思明代败亡、历朝更迭的教训中,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怒斥君主独裁,主张广开言路,成为民主理念的动人曙光。
在哲学上,他们都非常看重“气”的概念,传扬“一气充周”、“气象万物”的“气本体论”。他们之间对“气”的阐释并不一致,但显然都是目睹了社会气数衰微、仕子气质荡然的般般实情,共同产生了痛切感受。他们呼唤以“创世元气”来灌注社会人心,让我们想到孟子、朱熹和张载,而且,还时时想到道家。
在修身养心上,我特别留意他们把天地元气和人生气质互相沟通的宏大循环。他们本人,确实是充满君子气质、英雄气质、批判气质、创造气质的文化代表。
在山河破碎、兵火连连的乱世中,只要天地元气未散,一切还有希望,而吐纳天地元气的,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身心,就是天地元气的凝聚体。他们用“气”,把“理”、“心”等等概念统摄起来了。在我看来,这是在一片废墟和焦土中构建了悲壮的人格气场。直到今天,仍然焕发着一种豪迈的诗意。
他们之后两百年,中国还出现了一个在修身养心实践上的奇特典型那就是曾国藩。
曾国藩
曾国藩是一个地道的儒家学者,立足于程朱理学。在后来治军理政的大格局中,他一方面信奉中庸经世、仁义感召,另一方面又不避严刑峻法、霹雳手段。晚年功成名就,则信奉道家,清静无为。总之,他几乎完整地把中国哲学的每一个门派都熔铸在自己身上,而他傲人的功绩、朝野的赞誉、全民的仰望,则印证了传统文化有可能达到的人格高度。
须知,这一切都发生在中华文明奄奄一息的十九世纪。曾国藩凭一人之力,为中华文明翻了案。
对中国历史最具宏观眼光的梁启超,曾以罕见的激情赞颂曾国藩,也就是他笔下的“曾文正公”:
吾以为使曾文正公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
梁启超说,谁想澄清天下,应该天天阅读《曾文正集》。
在曾国藩的著作中,人们可以充分领略梁启超颂扬他的“天性之极纯厚也”、“修行之极谨严也”双重自我塑造过程。
我所看重的,也是这个过程。
从年轻时代开始,曾国藩对儒学的崇敬,并不仅仅表现在研习、考据、讲述、著作上,而是全然化作了日日夜夜的修行步履,而且这种步履都是细步,一步也不会疏忽。我们如果有时间读读他的日记和书信,一定会非常惊讶。原来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按照礼义原则来规范,来修正,来设定。由此,儒学从教条变成了行为,儒者从学人变成了完人。
曾国藩以实际行动证明,梁启超所说的他的双重自我塑造过程之间有因果关系,即纯厚“天性”可以由谨严“修行”取得。这也为程朱理学提供了明晰的标本,即他们所说“纯粹至善”,可以通过“养心寡欲”、“诚意正心”的修行方式找回来,并弘扬成一个人格范型。
曾国藩从小心翼翼地修身养心,发展到纵横万里地清理大地,终于实现了孔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这种人生理想,孔子本人并没有达到。
由此可知,中国文化有关人生修行的种种倡导,并不具有明确的断代性。人生修行,是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互渗过程,而且也不在门派上排他。你看那么端正的“醇儒”曾国藩,也在法家、道家间游刃有余。
在曾国藩之后,重新完整地体理这种人格风范的,有张之洞和张謇。他们都不保守,而是以中华文明继承者的身份,实实在在地把中国向现代推进。